第六章(28 /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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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下自注:“遣一仆人都迎眷属,自驻任丘县待之。”
  龚定庵为什么不进京?自任丘至京,只有两天途程,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不会逗留在任丘。这个原因是什么?是守着老父之诫?但是这一点,他早就深思熟虑过了。中途变卦,一定另有说法,且看他下一封信来怎么说。
  下一封信是在离京不远的固安县所发,只有一首诗:
  房山一角露崚嶒,十二连桥夜有冰。
  渐近城南天尺五,回灯不敢梦觚棱。
  到固安还不是他自动地,是应他的长子龚昌匏之请:“儿子书来,乞稍稍北,乃稍进于雄县;又请,乃又进于固安县。”
  诗中最触目的是“觚棱”一词。宫殿飞檐,高耸入云的尖角,名为觚棱;自远处望宫殿,当然是觚棱最先入眼,因此,这两个字常用作忠爱的象征。譬如臣下放归田里,出京回顾,见觚棱而眷恋君恩;久辞阙下,一旦见召,入京时望觚棱而神魂飞越,兴奋不已。凡此都是古人诗文中常有的描写。但是龚定庵以小臣辞官养亲,对当今皇帝,即未受恩,亦无依恋;此番进京,并非奉召,亦不必如大臣到京,须向“宫门请安”,与觚棱这个典故,渺不相关,而前后诗中,两番连用,岂不可怪?
  因此,魏仲英穷思冥搜,逐字参详。第一句“房山一角露崚嶒”易解,房山就在固安县境;第二句“十二连桥夜有冰”的连桥不典,应该是指有许多桥洞的卢沟桥,天时严寒,桥下永定河水,入夜必会结冰;第三句“渐近城南天尺五”便费解了。
  唐朝长安的世家大族,以韦、杜两家最盛,在城南聚族而居,地名就叫作“韦曲”与“杜曲”。韦、杜两家出过好些宰相,子弟成为驸马的亦不知凡几,常人难得一睹天颜,而在韦、杜两家,不足为奇,因而有一句歌谣:“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龚定庵这句诗,当是指京师的一家贵族,而且应该住在南城,只不知是哪一家。
  最后一句,更费猜疑,何以谓之“回灯不敢梦觚棱”?林下大老,感念圣眷,或者回顾当年在位时的风光,觚棱入梦,是情理中事;为何不敢梦觚棱?而且梦既不能自主,就无所谓敢不敢,因此,这梦字在此处应作梦想解,“不敢梦觚棱”照字面解释,是不敢梦想能有入宫的一天,这与辞官的小臣,毫不相干。因此,魏仲英初步的省悟是,“觚棱”一定别有所指。
  再思索“回灯”,就越发如堕五里雾中了,回灯便是移灯,将灯火转换一个方向,或者避光,或者取光。《琵琶行》中,“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这是取光;戴日高的诗,“拂枕薰红帕,回灯复解衣”,这是避光。两者跟“不敢梦觚棱”,似乎都扯不上关系。
  为了这首诗的难解,魏仲英茶饭无心,非常痛苦。龚定庵是他心目中的一个偶像,他相信龚定庵与西林太清春之间,发乎情、止乎礼,绝没有任何非礼的行为。当时鼓励他不顾他父亲的告诫而进京,是希望能够证实他对他的判断不错,龚定庵听从他的劝告,使得他深感安慰,因为这便证明了龚定庵问心无愧,但是现在看起来,龚定庵似乎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确是不敢进京。他之听从他的劝告,不过虚与委蛇而已!想到这一点,是魏仲英最伤心的,龚定庵从来没有骗过他,不过是他自己谬托知己,自作多情,其实,怕已不知道骗了他多少回了。
  这是魏仲英绝不能甘心,也绝不愿信以为真的一件事,可是不甘不愿,却又不能自我譬解,魏仲英简直要发狂了。
  这天午夜梦回,灵思闪耀,仿佛找到了一条线索,凝神静思,突然有句词闯入他的脑海:“三里春风韦曲岸。”顿时豁然贯通了!“渐近城南天尺五”,正就是“三里春风韦曲岸”近了,然则“觚棱”之别有所指正是指太平湖贝勒奕绘的府第,不过他只知道王府有殿,贝勒府是不是有,却不无疑问,于是挑灯检书,找出礼亲王昭琏所著的《啸亭杂录》,在续集中记明,奕绘的府第,在嘉庆朝原为荣亲王府,这就不错了,王府有殿,有殿便可用“觚棱”,这一来龚定庵的诗,就要另作解释了。
  “觚棱”既指太平湖的朱邸,当然就是指西林太清春,然则“不敢梦觚棱”的意思就很明显了,尤其有“回灯”的字样,扣着一个“梦”字,命意更为显豁,龚定庵的心境,他可以想象得之,房山在望,卢沟桥夜来有冰块激荡的流水声,仿佛可闻;京师南城的太平湖渐渐近了,回灯解衣,自然而然浮起满怀绮思,但却不敢作此梦想,或者还有一层隐而未宣的祈盼,在现实境界中不敢梦想与西林太清春,花前月下,携手同游的一天;或许梦入高唐,颠鸾倒凤,在神游太虚中,得以了却一番相思债。
  意会到此,魏仲英才知道龚定庵对西林太清春用情极深。自扬州北上时,他心中还存着一个极大的难题,不易抉择,西林太清春遭遇家难,迁出太平湖府邸,就人情而言,是载钧不孝不义,逐出庶母,既然如此,西林太清春逸出礼法,亦是可谅解之事。龚定庵如果痴心苦恋,正有可乘之机。但他不能不考虑后果,本身不容于清议,以他的性情而言,是不大在乎的。老父与妻子的失望,自不能不顾,但最大的顾虑,应该是怕伤害了西林太清春。
  这样一想,上一首诗也可解了,他是一直到了雄县,才做了最后抉择,“北望觚棱南望雁”,觚棱指西林太清春,则北雁南飞的雁,便是指他的家庭,两者兼顾,便只有牺牲自己,不进京而只遣仆人去接眷,“七行狂草达京师”,正见得他当时悬崖勒马的勇气与不得已之故。
  这使得魏仲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唐朝的李商隐的遭遇。李商隐家住洛阳崇让坊,原是他的岳父王茂元的住宅,举以相赠;未嫁的小姨,依姐而居,住在正屋后面的画楼上。这位王小姐因怜才而与姐夫热恋。李商隐为她写了好些令回肠荡气、别有寄托的好诗。
  第二年春天,李商隐进京公干,下榻长安晋昌坊令狐绹的住宅,宅东大慈恩寺的牡丹,国色天香,名闻四海,李商隐写了一首诗寄给小姨,结句是:“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高唐神女名为朝云,本指他的小姨;但有人故意曲解,以致令狐绹发生了极严重的误会。
  原来令狐绹的父亲令狐楚,工于章奏,他的衣钵传人就是李商隐,因此,他们是交非泛泛的师兄弟,既是通家至好,自然内眷不避。其时令狐绹在湖州当刺史,而他有个姬妾又很欣赏李商隐的才气,因此有妒忌李商隐的人,在令狐绹面前进谗,说他私通令狐绹的姬妾,证据便是这首牡丹诗。
  令狐绹后来入阁拜相,一帆风顺。李商隐几次要求他提携,而令狐绹因为有此误会,始终不照应他,李商隐苦于不便公开他与小姨的这段恋情,只能用曹植与甄妃的故事来写诗,隐喻他跟令狐绹的姬妾,绝无暧昧,但一无效果。
  李商隐为了一首牡丹诗,竟致坎坷终身;如今龚定庵亦像李商隐一样,遭人妒忌,为人所谗,而以他的清词丽句,作为证据。才人命薄,千古一辙。魏仲英默念着“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的《丁香花》诗,叹口气自语:“不遭人妒是庸才!”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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