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8 /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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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想是如此想,做又如何做?同知到底只是知府的僚属,府上有道,再往上是监司、巡抚、总督,虽说“不怕官,只怕管”,到底“做此官,行此礼”,重重叠叠的上司,遇到了都要执属下之礼,光是这一点,便让龚定庵踌躇了。
  因此,他跟好些人商议,有的赞成,有的劝阻,两方面都有极充分的理由,以至于他始终拿不定主意。
  就在这莫衷一是的纷扰中,不想惊动了一位大老——由云贵总督内召入阁办事的体仁阁大学士阮元。
  龚定庵与阮元颇有渊源,第一是世交,当龚闇斋在乾隆六十年中举人时,阮元正由山东学政调任浙江学政。新科举人进京会试,须由学政办理公文手续,照例以师生相称,所以龚定庵算是阮元的“小门生”。
  事实上,他也是阮元真正的小门生,因为阮元在嘉庆四年己未,奉派为会试四总裁之一,龚定庵乡试的座师王引之,便是这一科的进士,殿试中了探花。龚定庵在嘉庆廿三年中举,第二年会试不第,留京读书时,阮元正当两江总督。这年冬天进京祝嘏,王引之曾带领门生谒见,在诸多小门生中,龚定庵最蒙称许。于学无所不窥的阮元,只有龚定庵才能陪他谈得尽兴。
  这天等龚定庵到了阜成门内题名“蝶梦园”的阮府,阮元已经备好了两个“府宝”在等他,一见面先问:“定庵,何以老不来看我?”
  “原因有二:第一是刚调礼部,又兼了玉牒馆的差使,上个月又派在主客司行走,公事很多——”
  “这不成理由。”阮元打断他的话说,“公文书能把龚定庵的身子绊住,那不成了奇谈?”
  “还有第二个原因,每一来,太老师总有厚赐,于心不安。”
  阮元掀髯一笑。“你不是陈其年,我比龚芝麓的收入又多得多,你还不致累我。喏,”他指着茶几说,“那里一百两银子,带回去买书。”
  “是。”龚定庵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请安,“谢谢太老师。”
  接下来便由现成的话题,康熙年间龚芝麓在京服官,供养陈其年他们这一班名士,如何受累谈起,一直谈到近年的人才,阮元忽然问道:“定庵,听说你选了湖北的同知。因为有林少穆在那里,很想到湖北报到,有这回事没有?”
  “有的。”龚定庵答说,“小门生正为此莫衷一是。请太老师开示。”
  阮元想了一下说:“我先给你谈一谈刘金门被祸的经过——”
  刘金门是指乾隆五十四年的探花刘凤诰,也就是阮元的同年。他是江西萍乡人,字丞牧,号金门,像阮元一样,亦是少年得意。他在仕途的经历,不外乎修书、谋士两种,高宗纯皇帝的实录,稿本即出自他的手笔。嘉庆十二年放了江南乡试主考,转任浙江学政,底缺则是吏部右侍郎。
  “嘉庆十三年戊辰,万寿恩科乡试,那时我丁忧服阕,第二次当浙江巡抚。先帝派我回浙江,是因为闽浙洋面的海盗猖獗——”
  闽浙洋面的海盗猖獗,由来已久。当阮元在嘉庆四年由浙江学政初任巡抚时,即以“造船炮、练陆师、杜接济”之策,亲驻台州督剿海盗,与闽浙总督玉德会奏,重用定海镇总兵李长庚,总督两省水师,专责治盗。各帮海盗的总头目叫蔡牵,数次为李长庚所逐,几乎被擒,但玉德遇事掣肘,不能完全成功。及至嘉庆十年,阮元丁忧开缺,李长庚更加孤立无援,以致阵亡。势穷力蹙的蔡牵,复趋活跃。
  仁宗之命阮元仍任浙江巡抚,是认为只有他能制伏蔡牵。因此,阮元到任以后,以治盗为急务,重用李长庚的部将王得禄、邱良功,制定“分兵隔船,专攻蔡牵”的策略,亲驻宁波督师。各省乡试,照例由巡抚主持闱务,称为“监临”。如巡抚公出,在督抚同城的省份,由总督代办,否则交藩司办理。但藩司主管一省钱粮民政,阮元在海口督师,全靠藩司在省城坐镇主持粮台,支援军务,无法入闱监临,因而奏请以学政刘凤诰代办。这虽不是破例,但只有在万不得已时,偶一为之,因为生员赴乡试,应由学政录送入闱,既有关联,易生弊端。
  果然,闱后人言籍籍,说有“联号”之弊。仁宗其时方在整饬吏治,得报有此流言,特颁朱谕,命阮元彻查。覆奏说刘凤诰代办监临,场规从严,雷厉风行,致招深怨。因而仁宗认为“联号”的流言,是有意诽谤,置诸不问。
  不过有个名叫陆言的御史,上奏参劾,说刘凤诰“性情乖张,终日酣饮,每逢考试,不冠不带,来往号舍,横肆捶挞。上年乡试,该学政代办监临,遍往各号,与熟识士子,讲解试题,酌改文字,馈送酒食,以致众士子纷纷不服,将生员徐姓等,刊刻木榜,遍揭通衢,并造为联句书文。又于上年将举人章堃之竹园,阑入署内,建造住房,致附近民居,人人惴恐”。于是仁宗命户部侍郎托津等查办,覆奏确有其事。
  覆奏中说:当刘凤诰奉旨准予代办监临后,便有一个他的江西同乡,身为监官的严廷燮,来为仁和县廪生徐步鏊说情,此人现在有病,入闱以后,恐怕不能完卷,不过徐步鏊的老师沈晋,这一次也要入闱,如果将沈晋与徐步鏊编成联号,号舍相接,沈晋即可就近照料徐步鏊。
  徐步鏊既是岁试、科试,屡次考列高等的廪生,而且刘凤诰看过他的文章,确是饱学之士。一念怜才,又看徐步鏊年纪已长,不宜再错过乡试的机会,因而接受请托。但托津特别声明,确无受贿情事,既然“未经得受财物,无赃可计”,照律例拟“流”——流刑,也就是充军,发配伊犁。
  一念徇情,致遭严谴,而仁宗犹以为所拟之罪太轻,朱批:“刘凤诰着革职拿问,交大学士会同刑部严审,再行定拟。”但确无受贿情事,无法处斩,而且这年是仁宗五旬万寿,刑部司官即欲失入,亦不敢擅拟死罪,结果刘凤诰仍为流罪,只是充军地点,由伊犁改为黑龙江而已。
  “那么,刘金门到底冤枉不冤枉呢?”阮元下了评断,“‘咎由自取’四字他自己也知道,但充军边远,未免过重。即如陆言所参:‘代办监临,遍往各号与熟识士子讲解试题,酌改文字,馈送酒食。’这样的学政,是不是可敬可爱?然则所谓‘性情乖张,终日酣饮,每逢考试,不冠不带,来往号舍,横肆捶挞’岂非自相矛盾?总而言之,刘金门心热口直,疾恶如仇,他当京官时,就常受处分,几次降级调用,都蒙仁宗保全,最后这一回所受中伤太重,以致仁宗震怒。定庵,我看你的脾气和刘金门差不多,应该引以为鉴。你在京出事,犹可分辩;在外被劾,真相难明,爱之者亦无能为助。”
  这番话将龚定庵想到湖北去的心思,一扫而尽:“我遵太老师的训诲,仍旧在京供职。”说着,他起身长揖致谢。
  “这才是。”阮元又说,“《礼记》是府上的家学,你在礼部,大可发挥,不可见异思迁。”
  “是。”龚定庵将话题又转回刘凤诰的案子,“联号的风波,太老师大受池鱼之殃,至今犹有人觉得先帝的处置太严——”
  “不,不!”阮元连连摇手,“恰好相反,我蒙先帝成全,只有身受者才能深切体会。”
  原来刘凤诰那一案,阮元以“止知友谊、罔顾君恩”,因徇庇而革职,召回京师,仁宗复赏以编修,在文颖馆行走,等于从头干起。因为有此蹉跎,所以晚至道光十二年方始入阁。但阮元却另有想法。
  “定庵,我在先公下世,闭门读《礼》的时候,自忧不寿,因为年未三十,出任封疆,此虽由天恩祖德所致,但盛极必衰,自然之理。嘉庆十一年,我三年之丧,守制还不到一年,就有恩诏,派我署理福建巡抚。我亦知道海盗猖獗,墨绖从军,移孝作忠,夺情亦是分所当为,但自忧太盛,坚卧不起。及至由刘金门一案而革职,我心里反而踏实了。”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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