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7 /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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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福。”太清春摆一摆手,“请坐,总有半年不见了吧?”
  “是的。半年多了。”
  “上个月听滇生说,定庵先生专心著述,足不出户,不知是什么大著作?”
  “只是把天台、法相、华严诸宗高僧的文字,略加整理而已。”
  “这是大功德,可敬、可敬!”太清春看着奕绘说,“能者无所不能。”
  奕绘点点头问:“定庵的这六篇大作,你看了没有?”
  “还只拜读了两篇。”太清春问道,“定庵先生,你那篇《病梅馆记》,想来是有感而发?”
  她不等龚定庵答话,便转脸为奕绘介绍原文。这篇记只得三百字,大意是说:江宁的龙蟠、苏州的邓尉、杭州的孤山,都以梅著称。有人说,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斜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自然这是文人画士,心里有这样的意思,却不便公然定出这样一种规格,来判别天下之梅,更无法要求种梅的花农,砍去直条,删除密枝,因为那一来梅树会死,不死亦成病梅,影响收益。而且种梅的花农,亦没有这种眼光,来使得梅树符合曲、斜、疏的三个要求。
  不过有人以文人画士心目中的想法,明告花农,砍除正枝,删削密处,除去直干,以致旁条斜出,蓓蕾尽夭,生气恹恹,方能售得重价。于是江浙的梅树,无一不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一至于此!
  接下来龚定庵在“记”中说,他买梅花三百盆,没有一盆不病。为此哭了三天,立誓医梅,毁去花盆,皆种于地,解除捆缚梅枝的棕绳,顺其自然,以五年为期,一定要将病梅医好。
  好在他自觉本非文人画士,尽管让他人笑他、骂他,不懂梅之如何为美,不妨辟“病梅馆”来收容病梅。
  最后一段是愿望,也是感慨,以“呜呼”兴起,说是但愿多暇,又多闲田,广植江宁、杭州、苏州的病梅,穷毕生的光阴来疗梅。
  显然,这是以梅喻人,或者说以梅喻士。士风的萎靡,犹之乎梅之有病。太清春特别指出,“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这“明诏大号”四字,皮里阳秋;而“有以文人画士孤僻之隐,明告鬻梅者”,此人实在是罪魁祸首。
  奕绘对道光十多年来士林风气的演变及原因,当然亦有所知,再经太清春特为指出,对龚定庵的含蓄之意,更为了解,当今道光皇帝乐于有一班恹恹无生气,可以随意曲折的读书人为之所用,但却不便公然出口。而知其“孤僻之隐”者,显然就是去年殁在首辅任上的曹振镛,而凡是有拔士之责的学政、主考,则是那班“蠢蠢求钱”的花农。
  “定庵先生,”太清春问说,“这篇大作,是哪一年作的?”
  “总有十年啰!”
  “是在成进士以前,怪不得结尾豪气凌云。”
  这真是搔着了痒处,龚定庵这篇记,作于道光六年,正也就是会试不第,刘逢禄作《伤浙江、湖南二遗卷》诗的那一年。未赴春闱以前,龚定庵自忖不中则已,中则必入翰林,扶摇直上,不怕没有当主考、放学政的机会,那时衡文课士,要一洗寻章摘句、专在毫无用处的表面文章上下功夫的陋习,讲究真才实学,犹如疗治病梅那样,“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谁知事与愿违,到现在连房考官都不曾当过,所谓“穷毕生之光阴以疗梅”变成可笑的呓语了。
  读过《病梅馆记》的人不少,也曾博得过许多赞誉,说他在短短三百字中,叙事精当,说理奥妙,寄托遥深,非大手笔莫办。但能看出以梅喻人,针砭士习颓靡,指出病根由来,如此深刻的,却只有太清春一个人。转念到此,觉得自己名满天下,而真正的知己,却在侯门金闺之中,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这份刻骨铭心的知己之感,一直到辞归时,犹自萦绕在心头。一个人策骑沿着太平湖岸,缓缓行去,几番回首,目断朱门,乱红片片,绮思恼人,索性停了下来,系马垂杨之下,吟成了一首《清平乐》:
  垂杨近远,玉鞚行来缓。三里春风韦曲岸,目断那人庭院。 驻鞭独自思唯,撩人历乱花飞。日暮春心怊怅,可能纫佩同归。
  回来在灯下写出来一看,觉得“三里春风韦曲岸”写得太明显了。唐朝长安的曲江池,原是汉武帝宜春苑的故址,有名的世家韦氏,聚族居此,所以又称“韦曲”。曲江与太平湖皆在都城南面,而且春风杨柳,风景相似。然则“目断那人庭院”,是哪一个人,亦就不言可知。更加上结句的“可能纫佩同归”是由感激钦佩而生爱慕之心,终成非分之想,措辞未免太欠考虑了。这样想着,想把那首词撕掉,却又觉得废弃可惜,或者改一改还可以存下来。于是随手把词笺夹在书本中,留待以后推敲。
  道光十七年丁酉,是乡试之年,也是“京察”之年——京官三年考绩,谓之“京察”,逢子午卯酉之年的正月间举行。
  京察是分四个项目来考察,第一讲才识,其次论操守,复次评政绩,最后还要算年资,这“才、守、政、年”四项俱臻上考,列为“一等”,但有“七而一”的额度的限制,亦就是每七名京官,只能有一个人考一等。龚定庵除了年资稍浅以外,其他三项都很杰出,因而列为一等。
  京察一等,必然升迁,照规制先“引见”,亦就是由皇帝亲自验看他的人品才具,同时由军机处“记名”,遇到应升之缺,优先递补。部员京察一等,往往外放。龚定庵引见以后,先派了一个玉牒馆纂修官的差使,接着调任礼部主事,在祠祭司行走。这一调与京察无关,但亦并非例行调任,别有缘由在内。
  原来礼部四司,业务以祠祭司为最繁重。其时他会试的房师王植,新升任礼部右侍郎不久,早想借重他的长才,只以京察将届,照例停止升转,京察已过,方始请调。那是这年三月间的事。到了五月里,吏部发表京察一等升迁的名单,龚定庵外放同知,分发湖北。
  这使得龚定庵怦然心动了。他本来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当外官,原因很多,但可归纳为一句话,当京官更能发挥他的长处。而此时却须另作考虑了。
  第一是生计。京官的俸给甚薄,根本不足以赡家,更无法让龚定庵满足他的许多癖好,这么多年全靠额外收入,一是卖文,二是达官巨贾的馈赠,再不得已走一趟江淮去打秋风。而这些收入,或多或少,并不稳定。一任外官,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不必贪污,亦自有各种固定的额外收入。同知掌一府的粮盐督捕,江海防务,河工水利,即令收入不如知府,但比当京官是好得太多了。
  这还在其次,最主要的一个考虑是湖广总督在这年正月间换了人,新任鄂督是由江苏巡抚升调的林则徐。
  林则徐是龚定庵所衷心佩服的少数封疆大吏之一。他是福州人,嘉庆十六年的翰林,转御史未几,外放为浙江杭嘉湖道,便已显出他的经济之才。道光初年丁忧服满复起后,在江苏襄助两江总督陶澍,大兴水利,接通江海,道光十二年升任江苏巡抚,察吏安民,积弊一清,以陶澍的支持,得以畅行其志,如今更上层楼,总督两湖。一直用世之志未消的龚定庵,认为到了湖北,有这样的长官,应有许多事可做。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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