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梁(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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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以升看看他,笑了:“明卿没和你说过么?钱塘江大桥,架设钢梁,是靠天吃饭——当然也是靠人的聪明智慧。我们的钢梁是自己设计之后从英国定制的,拆散了送到杭州来拼装。单一孔钢梁就有两千六百吨,要把它们架到桥墩上面,谈何容易!”
  这话题让露生短暂地忘记悲痛,黛玉兽吃惊:“两千六百吨?”
  茅以升也来了兴致,你要说这个茅博士就不困了:“白老板要不要猜猜,我们是怎么办到的?”
  露生肿着眼睛,不由得腼腆一笑:“这个我可猜不到。”
  “用江潮。”
  “用江潮?”
  “对,每个月江水都有大潮,就利用这个水文的天性,利用潮水涨落,用大自然的力量把钢梁托起来,架到桥墩上去。”茅以升将钢笔和手指作为模型,比给他看,“造两艘特制的驳船,船上有木塔,托着钢梁向桥墩靠。是我和罗英想出来的办法。”
  “这可真是巧夺天工。”
  “对我们天象和水文的知识都是巨大的考验,每个月都在考试!”茅以升微笑,“所以我说想来看你们、却没能来,真不是托辞。今年春天雨水多、水情极其复杂,可是我们既然承诺了这个项目的进度,我们就不能停,哪怕逆天而行也要去挑战。唉,说白了,还是人手不够、经费不够,只能从其他的方面去想办法,但这个办法却也算是桥梁史上的一个突破了——还是得谢谢你们,谢谢江浙的商人们,支援了我们建桥的经费,否则就连那两艘驳船的钱,我们也拿不出。”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来了:“哎哟,我差点儿忘了!”从公事包里寻了一张支票出来:“我来是为了把这个给你们。”
  露生一时没接:“这是什么?”
  “这个,说来话长。”茅以升掰开他的手,强要他收下,“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白老板哭了一天,把茅博士哭傻了,连为什么来都忘了。
  “去年十一月的时候,我收到了你这里汇来的七十万元,从浙实行走的,看着是不想被别人知道的意思。我发了电报,专门问清,明卿说,确实是他给我的,叫我不要问为什么,只管拿去盖桥,以后也不用还。他那话说得没头没脑,我叫蘅青去问,也还是这么说。”
  十一月,那正是法币会谈的前夕。
  这件事露生居然半点不知道,家里人也半点不知道。
  露生和茅以升相看一眼,茅博士黯然道:“我不晓得他和你说了没有,但我想明卿巨眼,而且善于谋算,他恐怕是知道那次法币的会谈很可能不会成功,一旦失败,金家的财产难以保全,江浙的商人们也很难再支持大桥的建设。我猜想是这样。所以他在会谈之前暗暗地挪出了七十万给我,叫我不要问也不要说——唉,我是决不信你们扰乱法币的,单凭这件事,我就决不相信你们沽名钓誉,世人不该这样骂他,有谁能做到他这个份上!”
  他自管说,露生在心里一阵一阵地吃惊。原本很怨求岳,恨他恨得不行,既恨他不争气、又恨他绝情,可谁知茅以升把这事儿说出来了,求岳居然从来没跟他说过。
  为什么?难道是怕拿走了这七十万,露生要跟他生气吗?别逗了!露生自问,还记不记得钱塘江大桥这件事儿,按着良心说,真的想不起来了,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焉能想到迢迢之外自己一窍不通的什么大桥建设?当初劝求岳帮忙也不过是为了名声好听、于国家有利,劝他向善之意。
  可求岳却从来没有忘记这座钱塘江上的大桥,中国人第一座自主建设的现代桥梁。
  它是桥梁史上的一座丰碑。
  做事应当善始善终。
  金求岳,王八蛋,在爱情上一点儿没有善始善终,别的事儿倒挺能惦记的。
  露生再问自己,如果求岳把这件事告诉他了,又会怎样?那么这半年里他要操心的除了句容的工厂、杭州的工厂、传习所、盛遗楼、金家的吃用,他还要再去顾虑建桥的一笔庞大支出,他又要增加一个实现起来极其困难的操蛋理想了。
  他太懂得他了,所以干脆不告诉他了。黛玉兽太会作死了,不累死自己不爽。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湖水的声音在远处起伏着,那是春水的涟漪,有小雨下来了。
  “这是五十万的支票。我和养甫、蘅青,凑了两个月,才将将凑齐。”茅以升道,“你收下吧,我们知道金家这次遇到了很大的困难,你们的工厂都停工了。如果是别人,我们不会这么做,但对江浙纺织、对江浙的工商业而言,你们也许是最后一面斗争外资的旗帜,没有人希望你们倒下,但凡是有一颗爱国的心的人,都不会希望你们倒下。别的我们做不到,就先凑出一些钱来还给你们——但愿这五十万能帮得上忙。”
  露生怔怔道:“大桥经费这么困难,您从哪里凑来的钱?”
  “这个嘛。”茅以升笑道,“办法想想总是有的,人总比钱塘江好说话。”
  他没有告诉露生,法币上台之后,宋子文和孔祥熙为了攫取金家的名声,连大桥的建设也要插手,他们接管了负责大桥经费的银行,克扣了江浙财团支援的款项,转而将项目经费交由宋子文把持的中国建行,美其名曰“国家管理”。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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