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华集(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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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翘已然收好了药匣,说罢,他便起身拱手,意欲告辞。没想到沉令宜却坚持要送他出府,短短几步路,她又在旁低声歉然道:“您是个有德之人,一心救苦救难,又岂似我们这般的俗世末流人?今日您老既能宽宥往日旧事,不计前嫌,小女在此先谢过了。”
  顷刻间,王莲芳心头警铃大作。他知道这小丫头嘴甜惯会哄人,可再会哄,也抵不上他的性命要紧啊。
  于是他当即苦笑道:“小祖宗,您可莫要再提前事,千万饶了我这把老骨头罢!当日若非听了师小姐的嘱托,又兼有令尊沉将军说情,孟元帅险些便将老夫给活吞喽!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王,连你们红巾军中诸多好汉都不敢惹,何况我哉?老夫此生再没什么心愿,只要能再安安稳稳活个十来年,不用日日担惊受怕的,便是天大的福分了。”
  沉令宜是听她爹说过当日情状的,师姐姐走后,孟开平几乎将与她有关的一切人与事都查了个底朝天,至于常入府请脉的王莲芳自然首当其冲。
  “关心则乱,开平哥他本也无意伤您,那时确是气急了。”
  沉令宜叹了口气,颇为内疚道:“师姐姐将我们都骗了……谁能想到,那药竟不是给她喝下的,反倒是下到了开平哥平日所饮的茶水里……”
  孟开平是个不大爱喝茶的人,偶尔喝些师杭的茶水,除此之外喝得最多的便是白水。师杭房中常置两壶,她自个儿只用其一,孟开平却是随手抓起哪壶便喝哪壶。故而,那无色无味的药悄无声息溶于水中,孟开平无知无觉足足喝了一年多。
  “哎,夫人,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莲芳才不信她说的什么无意伤人,当日那剑刃就冷冰冰架在他脖颈上,使他后怕得整叁夜睡不着觉,现下想来也是一肚子憋屈:“那孟元帅从未待您凶恶过,待老夫却足称得上穷凶极恶了!叁五个人兜头过来便是长绳麻袋啊!甫一露面,连句话都不许说,扬言便要将老夫拖出去刮成叁千刀……”
  王莲芳谈起这些,真是不堪其辱。他怕死,不幸遇上孟开平这样的兵匪,竟连死都不准死得痛快——古往今来,有几个恶徒配得上动用凌迟之刑?他犯得过错还远不至于罢!
  “擅自下药虽阴损了些,可老夫也是被胁迫的啊!要杀要剐自去寻师小姐,怎么能将新仇旧怨全加诸在老夫一人身上?”
  王莲芳忿忿不平道:“再者,那药可是老夫习医五十载方才钻研而成的,毒性微小,不过是令他一年半载内不得生育,停了药便照旧无虞,又不是一辈子生不了……他一个年纪轻轻的汉子斤斤计较什么!”
  沉令宜闻之,也不知该如何调停了。站在王莲芳的立场上想,他本无害人之心,实在是一场飞来横祸;可换而替孟开平想一想,他才是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师姐姐并一众人等反倒明明白白耍着他玩。
  从古至今,没有男人愿意拿子孙一事开玩笑,他们宁可逼迫女人喝下各种烈性伤身的避子汤,也绝不肯从大夫那儿讨些汤药来喂给自己。因为人都是自私的、利己的,男人于此尤甚。可偏偏孟开平遇上的女人是师杭,她勇气太足,更何况二人有仇,于是师杭便在损己和损他中果断选择了后者。
  沉令宜无奈想,其实师姐姐也不过是做了许多男人习以为常的事罢了。若是开平哥瞒着她下药,旁人也只会称赞开平哥明白事理、心有沟壑;可若这决断放在师姐姐身上,旁人就只会骂她狠绝无情、心思歹毒,一切都成了罪过。
  其实结果并没有改变,只因为是女人,许多事情便不能做,做了也是错。
  ……
  齐元兴为安顿各地投奔而来的才学之士,特意建造了一座礼贤馆。接下来半月,王莲芳便暂居于此馆中。
  除却某些时辰要为容夫人施针请脉,大多时候王莲芳还是十分清闲自在的。他在馆中常与诸位同好探讨切磋医术,也常翻阅各类珍藏难寻的医书古籍,半月下来,自觉颇有感获,应天这一趟所行不虚。
  到了四月十七那一日,容夫人顺利生产喜得麟儿,母子俱安。至此,王莲芳半悬着的心终于安稳落下。他第二日便预备着收拾行囊返徽,可不料齐元兴又发了话,嘱他们一众大夫有功必赏,须得待齐四公子办了满月酒才可离去。
  王莲芳暗暗哀叹,是非之地,岂堪久留?
  到了五月初,暑气将盛。一日,王莲芳正于礼贤馆中研读古方,却见军中谋士刘基朝他迈步行来,揖道:“贸然叨扰先生了,在下手中正有一集子待编,其内提及孙真人《千金要方》一书,不知可有错漏之处。还望先生一观,略作指点。”
  这刘基可是齐元兴手下数一数二的幕僚,他之言,任谁也须多思量叁分。王莲芳听了这话,忙起身回道:“客气了,老朽先前曾有幸粗读过《千金要方》的唐刻本,知之一二,谈何指点?只怕是要班门弄斧了。”
  刘基也是个学富五车的浙东名士,朱升荐他来任军机,足以证明他有旁人所不能及的真才实学。然而闻言,刘基仍笑眯眯道:“各人有各人的专长,在下的路子偏门些,如宋濂等人也未曾多学医道。”说着,他双手将集册递过:“劳您过目。”
  王莲芳接过,可他方才翻阅两页,便眉头一皱,旋即他又看了一眼扉页,惊诧道:“露华集?这是谁的书?”
  “在下亦不知。”刘基在他对面落座,摇摇头道:“这书是孟元帅托在下校对编正为集的,当时他拿来诸多零散文稿,最终理为诗赋四卷、文章乐府八卷,其中古赋古诗、律诗绝句、杂文传记、祝文祭文,无所不有。观之,文笔用法尚显稚秀,但确是好文章无疑。在下曾问过孟元帅究竟是何人所作,主笔者不在,不敢胡乱增删,不如请来应天一叙再议。可孟元帅无论如何不肯吐露半分,只道是他一情意甚笃的故人,又将此重任托于在下……”
  说到这儿,刘基意味莫名地看向王莲芳,果见他脸上尽是藏不住的无措:“里头不少字句锋芒毕露,想来定是个少年意气者,再兼之字迹秀美、少许诗词暗含闺怨之意……王先生,您自徽州而来,可曾识得个这般才气斐然的年轻女子?”
  情意甚笃的故人,呵。
  这下,王莲芳全都听明白了,刘基这是在套自个儿的话呢!
  王莲芳初次见到《千金要方》的唐刻本便是在师家的藏书楼中,杭宓曾欲将此书赠于他,他却未敢收下如此珍宝,借阅半载后又原物奉还了。记得从前在师府看诊,那师小姐所居之处,正是名为露华阁……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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