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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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十一月中旬,夏坤得到一个轻舒几日的机会,去安徽省黄山市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除了准备学术资料、会议发言、主持两小时会议外,便是听别人发言,没有医院里那些大小杂事来劳累思想和身体了。这儿离著名的黄山风景区不远,会议结束后,就有当地的旅游公司来登记组织,自愿者,交钱去黄山两日游。夏坤还未去过黄山,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睹海拔1841米的黄山雄姿的好机会。“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登黄山赏景,目睹旭日东升、晚霞夕照、松林雾海的奇观。对夏坤这个情趣爱好多样,喜欢舞文弄墨绘画摄影的人,欣喜之情,自不必说。
  头天晚上,不到八点,夏坤就准备早早地休息,以养精蓄锐,明日登山。夏坤无论到何大山景点,都绝对不愿乘汽车或索道上去,他认为只有一步步登上去,才能真正领略感受到大自然的奇特风光。劳其体,才能饱其目,慰其心。那一年,他同邱启发去登海拔3100米的四川的峨眉山亦是如此。那一次,他俩上山一天半,下山一天,累得都快趴下了。
  刚脱衣躺下,会议秘书组的人就来通知大家速去大会会场。那位因国内班机不能起飞,下午未能赶到作大会专题学术报告的外国专家赶到了。他是当机立断,转乘异地飞机,再又转机到来的。会议代表们自然感动,且都不愿意放弃听国外学者的最新学术动态报告的机会,便都立即去了大会会场。夏坤刚入座,报告便开始了。
  大会主席简短地向大家做了介绍:“现在,我们欢迎不辞辛劳,绕道赶来的来自美国纽约的卡姆拉教授为我们作精彩的学术报告!”又用英语复述了一遍。
  代表们发自内心热烈鼓掌。
  夏坤也鼓掌,心里却不十分钦佩。这个不过30来岁的美国教授,为什么不在会议一开始就来,为什么就不来听听中国专家们的发言?他听秘书组一个小青年工作人员说了,这位教授一到中国,就忙于去游览四川的名山秀水去了,心里就颇不以为然。
  风度翩翩金发碧眼的卡姆拉教授打出的第一张幻灯片是一张充满画面的赭石色的类似中国的“田”字的片子,他幽默风趣地用不太熟练的中文说:
  “这是我女儿小时候画的一幅图画,我不知道她画的是什么。我到中国来讲学后,才知道,这是一个中国的‘田’字。原来,女儿画了一个农业大国。当然,这个农业大国现在已经改革开放,搞现代化了,有的农村也像城市了。这些农民们住的吃的用的驾驶的,什么也不比我卡姆拉差。这后面的一段话,是曾经当过我的学生的中国的一位年轻美丽高傲的女硕士对我说的。我这次来中国的城市、农村一看,服了她这话了!”
  一开始,便吸引了全场,引起一阵笑声、掌声。
  卡姆拉又说:“我第一次来中国讲学时,面对台下众多白发的中国教授。我说,当你们从事医学工作的时候,我还没有出世,现在我对你们讲课,向你们挑战。而今天,我面对的中国专家们,许多都比我年轻!中国一改革,了不起,变化得太快了,我又服了!”
  又是一阵掌声,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夏坤也鼓掌,有股自豪,为自己这个国家的巨大变化而骄傲。卡姆拉教授用了英语侃侃而谈,作学术报告,间或打出一张纽约风光的幻灯片。夏坤突然想起了什么。卡姆拉教授、“田”字、年轻美丽高傲的女硕士!他莫不就是甘泉对自己说过的对她很有好感的那个卡姆拉吧?对的,是他。可不是,他一到中国就去四川,怕是找甘泉去了。想着,心里竟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又自嘲地一笑。他就是去找了甘泉又与自己何碍。卡姆拉教授的报告不错,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对卡姆拉教授新颖的科研设计、求实的实验研究、精辟的讨论分析由衷佩服。也为他有昂贵的实验设备、优良的实验条件而羡慕、妒嫉。心想,中国人并不笨,并不懒,缺的是国家的综合国力还不上乘,缺的是资金还不十分雄厚,缺的是先进的世界一流的设施。当然,整个国家的整体文化、科研素养也还有差距。但是,中国会上去的,中国能上去的,中国人也可以搞出世界一流的科研成果来。他也想到了自己,自己还得发奋努力,还丝毫休闲松懈不得,对自己所定的标杆还得要更高才行。
  这样想,就振奋也觉得很累。
  卡姆拉教授准时做完规定的50分钟的学术报告,大会主席即宣布散会。夏坤想上台去和他结识,看见已去了许多人,也就没有去。心想,会有机会结识的。卡姆拉做的有关分子生物学的研究对自己很有启发,他很愿意与他保持学术交往。又暗自遗憾和庆幸,他是没有做还是没有想到他夏坤已设计并带领一个研究生正在做的那部分内容?这部分工作极有价值,深入研究的潜力很大,很有可能转化为大的生产力。他曾经把这设想对史莹琪概略地说过,史莹琪听了就很激动,说,夏坤,你真该留在美国,在这里各方面的条件都有,能很快地出成果的。他很感谢她的鼓励,当然还是要回国来搞。这是生他育他的故土,在这里他才能如鱼得水。当然,他也深知自己医院现有的设备条件,困难还相当大。他寄希望于极有可能获得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等科研项目的资助,他有信心。他当然没有把关键的思想和实验做法告诉史莹琪,虽然她是自己心爱的人,但她毕竟已是美国人。科技的世界交流与技术的必要保密的界限他是心中有数的。史莹琪也追问过,当她听了他的答非所问的回话后,笑笑,就没有再问。
  人的感情世界真是丰富、复杂!
  第二天,西北方移来的冷空气使气温骤降了七八度。天色阴霾。气象预告:晴转多云。多云正好可以欣赏黄山弥雾,只要不下雨就是幸事。旅游大巴车载着兴致勃勃的会议代表们离开黄山市,向五岳之外又胜过五岳的黄山驶去。旅游团的导游小姐发给每人一个旅游证,嘱咐要佩戴在胸前,以好辨认。夏坤笑着,别在胸前。城市的房屋逐渐稀少,苍翠的山林迎面而来。导游小姐柔和的声音伴着隆隆的汽车声搓揉着人们的耳际,而那一座美过一座的雾里山、云里峰大饱着人们的眼福。以为就是黄山了,却全都不是。欣喜伴着失望,失望伴着渴盼,渴盼伴着焦灼。
  大巴车终于停在了黄山脚下。
  雄伟而苍秀的黄山挺着大腹俯视着一拨又一拨来一睹她的风姿的旅游者们。浓厚的浮云在她的胸际峰顶飘飞,遮挡着人们那渴盼的视线。
  自费、公费来此处游览的国内外游客太多了,如同四川乡下赶场时的热闹集镇。夏坤在车窗口用目光搜寻着先驶来的那辆豪华中巴车,大会主席团主要成员陪伴着卡姆拉等外国专家坐的那辆车。当他看到那车时,发现,已有人带领他们一行向排了好几路队的索道入口走去,从优先乘坐索道的入口进去了。夏坤就想,到了山上再去结识卡姆拉吧。
  听完导游小姐的安排后,车上人们都下车来。
  摆满各种旅游杂货的小店铺一个挨一个,形成了一条条彩货挟持的小道。购物或观物的人不少,有的人已争先排队去购买登山索道的票了。夏坤估测,至少得排上半个多小时的队才能上山。便邀约几位代表徒步登山。有人就说,恐要下雨,还是买件雨衣为好。都说对,就都去买了简易的塑料雨衣。
  登山途中,夏坤想,三千多米的峨眉山自己都登上去了,这一千多米的黄山自不在话下。“不怕慢,就怕站。”夏坤很欣赏这句话。但凡登山,他总是很少停下休息,且步子也跨得快。没有多久,便将那伙人抛下老远。登了一阵,夏坤还是气喘吁吁了。觉得体力还是不如当年登峨眉山了。就放慢了步子,脚下依旧不停。也有停的时候,那便是看到了一座诱人的小桥或是一壁怪异的石壁或是一道飞泻的泉水,他就取出相机来,拍上几张,又请路人为自己拍上几张。摄影,也是他的业余爱好;留影,则是最好的纪念。
  有轿夫喊:“乘轿子不,八十元上顶!”
  这轿子比早年间重庆城的滑竿漂亮,如同新娘子乘的花轿。他“咔嚓”为轿夫和轿子拍了照片。说声谢了,又迈开了步子。一步一用力,一步一喘吁,求这苦中乐。
  爬到一个山腰,停步环视。但见浮云罩苍松,奇峰临幽谷。心境好不开朗。有耍猴人牵了猴子走过,那猴子脖颈上套了铁圈,耍猴人一拽,猴子就蹦窜过去。一双贼似的猴眼东瞅西盯,趁其不备,夺走了夏坤手拎的一袋广柑。耍猴人佯装不知,各自往上走。路人皆报以快意的笑。夏坤不追,见那猴子一蹦三跳跟了主人走,将那袋广柑交给了主人,也一笑。看见这被人牵制的猴子,他想到了峨眉山上那没有人制约的猴子来。
  峨眉山上的猴子可爱而又令人生畏。当年,他与邱启发上山下山都遇见了群猴。
  他俩过了万年寺向洗象池进发的途中,有一条羊肠小道。道两旁是丛林密布的万丈岩坡。他俩走着,忽听“嗖嗖嗖”三声林梢响,跃下三只猴子来。它们闲散地拐动四肢,迎面向他俩走来。初遇山猴,心中大喜。又见那三张打手般的猴面孔,不禁生惧。狭路相逢,夏坤遂忙忙地解囊掏出花生抛撒过去。猴们便不客气地剥吃起来。抛空花生,他拍拍手,一摊,山猴果然讲礼,注目让他过去。他身后的邱启发也做了同样的手势。那只老猴却朝邱启发嗤鼻咧嘴,另两只山猴早跃到他跟前又扑又抓。“别急,别急!”邱启发两手护着肩上搭的两只皮包,心疼而又无奈地将好不容易扛上山来准备冲刺金顶时食用的苹果全部给了猴们。而猴们依旧不肯让道,又去抓他护着的包。夏坤与邱启发均勃然生怒,不得不挥动登山时买的竹拐杖,且打且走,仓皇逃出了那条“险恶”之路。下峨眉山时,二人走了九老洞那条路。但见古柏参天,寿岩高耸,霭气氤氲。依旧是夏坤走前,邱启发断后。早探知此为猴群出没之处,惶惶地提防着。夏坤将手中拐杖挥得生风壮胆,邱启发两目四瞅提防着。二人是想见猴群又怕遇猴群。只听林间“嗖嗖”之声时起时伏,却终不见猴影,就懈怠下来。款款上一道懒坡时,坡背上冒出只毛茸茸的小猴来。“来了,这怕是探子!”夏坤脱口而出,邱启发握紧了拐杖。果然,四面林声紧响,无数只猴子在林间飞蹿。举目望时,小猴身后又走出只老猴来。它老态龙钟步履蹒跚,抚小猴道中就地坐下,眯缝了眼斜望叶隙间懒懒洒落下来的阳光,有种恬逸的老少温情。二人的心境舒缓下来,将准备得充足的花生捧送过去。小猴边接边交给老猴,老猴闲散地吃着,侧身放行。两人都笑,放心地走过。走不几步,却听见骇人的“唰唰”声,林间射出的群猴将他俩团团围住。他俩慌忙扔空花生,拍手,摊手。猴们放夏坤过去了,只不放邱启发走。围了他又抓又咬。“没有了,猴子,真的没有了!”邱启发一手护着肩上的包一手挥舞拐杖,夏坤也回身助战。猴们全然不怕,一个个龇牙咧嘴,仿佛邱启发欠了他们的债。他的手臂被抓破了,淌出血来。幸有人群上来,猴们才悻悻离去。路遇一独自卖食的姑娘,请教咋不怕猴子抢食。答曰:“敢抢!”又曰猴子有人性,欺生。“欺生?”可为何只对邱启发使恶?夏坤不解。用手帕包了伤口的邱启发余悸在心,笑说:“你小子夏坤,人见人爱,尤其是女人。那猴群里定有爱上了你的母猴在庇护你。”夏坤也笑了,扭头回盯邱启发。见他迈着重步,一手紧护着肩上扛的一前一后两个包。“哈,邱启发,我知道猴子为啥老要抓你了。你看你,你要是别用手去护着那包……”“啊!”邱启发恍然大悟,松了包,击掌道,“对了,对了,猴儿鬼精灵,一定是以为我小气,包里的好吃的东西不拿出来!”这段经历,夏坤后来写过一篇散文《峨眉山猴趣》,发表在晚报上。邱启发读后,大乐,晚餐的面条也多吞了二两。
  夏坤想着、乐着,继续往黄山顶峰登去。心想,自己这次登黄山,也许又会碰上什么趣事。又想,上山后,一定要见到卡姆拉教授,他也许刚去爬过峨眉山哩,也许甘泉也陪他去了哩……不知道什么时候,飘下雨来,就穿上了塑料雨衣,回首下望,红的、黄的、绿的、白的雨衣都披在了登山人们的身上,如一条雨蒙中的蜿蜒的彩色飘带,就“咔嚓、咔嚓”连拍了几张这雨中登山图。秋天的黄山上的这场雨水,开始是飘舞的细丝,在人们的冒热气的脸上、颈上扫刷,凉丝丝的,使人有股刺激的快意。渐渐地,就成滴成串了。不久,便勃然倾盆,风势大作。夏坤身上这塑料雨衣便成了壁上的画钟——只是个摆设了。雨衣早被风吹破,被雨水湿透,无孔不入的雨水从他头上、脸上、脖颈往衣裤里灌。旅游的胸牌也掉了。他喘吁着,加快步子往上登。这蜿蜒陡峭的石梯道上,根本没有法子避雨,只有早到山顶,才有避雨之处。过一道风口时,大风掀来,大雨泼来,身上这彩塑雨衣便随风而去。夏坤伸手去抓,哪里还抓得住,人也险些儿栽下山去。才认可了导游小姐说的,登黄山不能打雨伞的忠告,否则,大风扑伞,会连伞带人一起卷走的。
  天色暗下来,风雨更狂,没有了遮雨之物的夏坤浑身透湿。雨水夹着汗水,又无比地累乏,才知道,这苦中求乐也非易事。世界上的事情,都是不容易的。就想,那年轻的卡姆拉教授,一定早就到了山顶,早就在什么豪华住宿之处,饮酒观山赏雨了。想到了酒,此时他可真想喝上两口啊!抬头仰视,发现这一段的索道的吊索就在自己头顶上,一辆索道车正在暴雨中缓缓上行,后悔起自己还是该去排队从索道上去。人的心境总是这样,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想法就有不同。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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