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3 /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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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挑为二等的派充县里的教官、教谕或是训导,一概名之为“学老师”,俗称“豆腐官”,因为是最清苦的官职,但教官补缺容易。因为本省人不能当本省的地方官,只有教官例外,这样出路就宽了。
  如果不愿就大挑,即不妨“纳赀为郎”,捐个京官做,或者是部里的司官,或者是像龚定庵一样,捐个内阁中书,遇到会试的年份,仍旧可以请假赴考。
  刘仲范却是两样都不愿。“人生苦短,贵乎适志,命中没有官星,无须强求。”他说,“先父还留下几亩薄田,里居课子,耕读传家,亦不失为自处之道。”
  龚定庵是极热心的人,虽是萍水初交,亦不以刘仲范这种退让的态度为然。他并不热衷,但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一个人总要把他的长处发挥出来,才是无忝所生;他之捐官内阁中书,就因为这个职位易于熟悉朝章制度,而在这方面的学问,是他一直感兴趣的,所以到内阁以后,常有论说,指陈政事应兴应革之道。
  此时,他看刘仲范腹有诗书,劲气内敛,如果做县官,必是一个宽猛相济、能得民心的好官,但不论大挑,或者捐班,分发到省以后,倘无门路,补缺不易;而看他中怀淡泊,又绝不是肯去钻营的人,只有两榜出身,用为知县,是遇缺先补的“老虎班”,才能一展怀抱,畅行其志。因此,龚定庵便极力劝他不必灰心,即令这一科失意,下一科仍须再来。
  “多谢定庵先生盛意。科名虽有迟早,不过有了出身,年纪不饶人,不能用世,亦无谓得很。”刘仲范接下来又说,“譬如康熙三十八年,广东有个四十岁入学,六十岁补廪生,八十三岁成岁贡的老儒黄章,这年已过百岁,还进京应北闱乡试,入场时命他的曾孙持灯笼前导,大书‘百岁观场’,虽成一时佳话,但我实在不明白,这个年纪,何必还像你我此刻这样子,局促场屋,吃这么一场辛苦?”
  这使得龚定庵记起一桩轶闻,也出在广东,有个秀才名叫谢启祚,年至八十,犹应乡试。其时他照例可以恩赐举人,巡抚打算专折奏报,谢启祚坚辞不可。这样过了六科,年已九十有八,居然中了乾隆五十一年丙午科的举人。谢启祚戏作“老女出嫁”诗,道是:“行年九十八,出嫁弗胜羞。照镜花生面,光梳雪满头。自知真处子,人号老风流。寄语青春女,休夸早好逑。”
  “‘自知真处子’,意谓凭真才实学,得中举人,人不服老,有如此者!不能不令人倾服。”龚定庵问道,“仲范先生以为如何?”
  刘仲范知道是激励他的意思,心感其意,却不愿作何表示,顾而言他地说:“如论‘真处子’,湖北从前有个‘老童’,我觉得倒比谢启祚还高明些。”
  “老童”是老童生的简称。刘仲范所说的这个老童,恰好姓也是童,因而都尊称他一声“童老”,白发庞眉,年已七十有余,还去应考。学校问他几岁,又问考过几次。
  “初次。”
  这个答复,大出学政意外。“老童不乏其人,七十多岁初次赴考,却是绝无仅有,”学政问道,“其中可有说法?”
  “有。”童老答说,“考试必须功夫做到极处,自信确有把握而赴考,才是正办。如果读几篇腐烂时文在肚子里,每一回逐队应考,即令侥幸进学,与学问一道,毫不相干。童生是为了问心无愧,以至于不知老之将至。”
  学政笑道:“既如此,试作破题如何?”
  “破题”顾名思义,即是将题义破开,规定只能用“二句单行”,即是一逗一结,成为一个长句。破法繁多,视题目而定,大致题目太大,要破得冠冕堂皇;反之,题目太小,无可发挥,便须就题义上为人忽略之处着眼,破以小巧;至于题目太长,或者是摘取四书五经中某一句,联以他书中的某一句,称为“截搭题”,每苦于无从以一句话来概括,那是“破题”中的难题。
  面试童老的学政,出的就是截搭题,是用《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部书的第一句凑成:“大学之道,天命之谓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童老应声而答:“道本乎天,家修而廷献也。”两个短句中,第一句概括了学庸;“学而时习之”为在家进修,进修有得,献议于朝廷,这正就是孟子见梁惠王的本意。那学政大为佩服,不必再试便取中了,童老不再成为“老童”,而是一名秀才了。
  这段佳话是刘仲范随父宦游湖北时,亲眼所见,娓娓言来,颇为动听,龚定庵亦就忘了劝他不可消极的原意,由科场故事,谈到文字得失,人才消长,两人的见解,颇多契合之处,自然而然地一见如故,结成好友。
  黎明时分,龚定庵已经完卷,收拾了考具,去看刘仲范,他正在“补草”——作文章先有草稿,然后誊正,但誊正后有添注涂改,草稿上亦须照样改正,名为“补草”,因为卷子解到礼部,“磨勘”时发现“真草不符”,便会受罚。
  “马上就完了。”刘仲范抬眼看了他一下说,“一起走。”
  “不忙,不忙,我等你。”
  等刘仲范料理停当,两人走到栅门边,照规矩满十个人开栅一次,恰好赶上,相偕出了号舍,顿觉天地皆宽,遥望路中巍峨的“明远楼”,龚定庵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到“至公堂”前去交卷。
  受卷的收掌官,分坐至公堂前,东西两列,前有栅栏,隔栅投卷,各领一支“照出签”,静等“放牌”——交卷举子集至千余人,开放龙门一次,称为“放牌”。大致午前放第一牌,午后放第二牌,放后复闭;至黄昏时放第三牌,龙门不复再闭,以便放杂役入内,打扫号舍,称为“清场”。
  一出龙门,接场的人招手呼叫,乱成一片,来接龚定庵的是达五与阿兴,他将考具交了给阿兴,回头想邀刘仲范一起至达家小饮时,不道早已挤散得无影无踪了。
  到得达家,已经预备好了很精致的六菜一汤,烫上酒来,达五殷勤相劝,同时问道:“头场三文一诗,一定很得意?”
  “场中莫论文。”
  这就表示,文字是得意的,却不知机运如何,达五便又说道:“向来三场只重第一场,必是第一场就荐上去了。”
  “只要荐上去,就有望了。”龚定庵说,“这回四总裁,倒都不是有目无珠的人。”
  原来卷子由十八房官先看,有佳作上堂呈荐,主考官不会马上作承诺,因为不知第二、三场的文字如何。而在房考官看,第一场好,第二、三场必不至坏,如果真有杰出文字,爱才心切,往往坚决要求当时定夺,谓之“力荐”。久而久之,渐渐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第一场卷子经誊录,对读无误,由外帘陆续送进龙门,进齐以后,主考邀十八房官聚饮,每房各取一两卷,皆大欢喜,不再啰唣。然后主考官细细阅卷,合意的卷子,副主考批“取”,正主考批“中”。但即令如此,并不表示举人或进士已经到手,因为往往在写榜时,还会发现错误,譬如犯了御讳、圣讳,抬头应该“三抬”的,误成“双抬”或“单抬”,以及试帖诗失粘出韵等等,皆当黜落,而名次已经排定,重新推排,时所不许,这时候就只有由主考官焚香告天,在“落卷”中抽一本来补位。所谓“场中莫论文”,正就因为有这种不测的变化与机遇在内之故。
  “不过,这趟得意之事也有。”龚定庵说,“闱中结识了一个好朋友。”接着,他将阿兴唤了来,掏出一张字条给他,同时吩咐:“这是刘老爷亲笔写的地址,你说:请刘老爷明天一早来吃早饭,吃完了一起进场。”
  接着,他又将刘仲范的风采文章,为居停细谈,达五也很好客,渴望一见。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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