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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早,遣家人去邀请鲁编修,直到日中才来,头戴纱帽,身穿蟒衣,进了厅事就要进去拜老师神主。两公子再三辞过,然后宽衣坐下,献茶。茶罢,蘧公孙出来拜见。三公子道:“这是舍表侄,南昌太守家姑丈之孙。”鲁编修道:“久慕久慕!”彼此谦让坐下,寒暄已毕,摆上两席酒来。鲁编修道:“老世兄,这个就不是了。你我世交,知已间何必做这些客套!依弟愚见,这厅事也太阔落,意欲借尊斋,只须一席酒,我四人促膝谈心,方才畅快。”两公子见这般说,竟不违命,当下让到书房里。鲁编修见瓶、花、炉、几,位置得宜,不觉怡悦。奉席坐了,公子吩咐一声叫“焚香”,只见一个头发齐眉的童子,在几上捧了一个古铜香炉出去,随即两个管家进来放下暖帘,就出去了。足有一个时辰,酒斟三巡,那两个管家又进来把暖帘卷上。但见书房两边墙壁上、板缝里,都喷出香气来,满座异香袭人,鲁编修觉飘飘有凌云之思。三公子向鲁编修道:“香必要如此烧,方不觉得有烟气。”
  编修赞叹了一回,同蘧公子谈及江西的事,问道:“令祖老先生南昌接任便是王讳惠的了?”蘧公孙道:“正是。”鲁编修道:“这位王道尊却是了不得。而今朝廷捕获得他甚紧。”三公子道:“他是降了宁王的。”鲁编修道:“他是江西保荐第一能员,及期就是他先降顺了。”四公子道:“他这降,到底也不是。”鲁编修道:“古语道得好:‘无兵无粮,因甚不降,’只是各伪官也逃脱了许多,只有他领着南赣数郡一齐归降,所以朝廷尤把他罪状的狠,悬赏捕拿。”公孙听了这话,那从前的事一字也不敢提。鲁编修又说起他请仙这一段故事,两公子不知。鲁编修细说这件事,把《西江月》念了一遍,后来的事逐句讲解出来。又道:“仙乩也古怪,只说道他归降,此后再不判了,还是吉凶未定,”四公子道:”‘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这就是那扶乩的人一时动乎其机。说是有神仙,又说有灵鬼的,都不相干。”
  换过了席,两公子把蘧公孙的诗和他刻的诗话请教,极夸少年美才。鲁编修叹赏了许久,便向两公子问道:“令表侄贵庚?”三公子道:“十七。”鲁编修道:“悬弧之庆在于何日?”三公子转问蘧公孙。公孙道:“小侄是三月十六亥时生的。”鲁编修点了一点头,记在心里。到晚席散,两公子送了客,各自安歇。
  又过了数日,蘧公孙辞别回嘉兴去,两公子又留了一日。这日,三公子在内书房写回覆蘧太守的书。才写着,书僮进来道:“看门的享事。”三公子道:“着他进来。”看门的道:“外面有一位先生,要求见二位老爷。”三公子道:“你回他我们不在家,留下了帖罢。”看门的道:“他没有帖子,问着他名姓,也不肯说,只说要面会二位老爷谈谈。”三公子道:“那先生是怎样一个人?”看门的道:“他有五六十岁,头上也戴的是方巾,穿的件茧绸直裰,象个斯文人。”三公子惊道:“想是杨执中来了。”忙丢了书子,请出四公子来,告诉他如此这般,似乎杨执中的行径,因叫门上的:“去请在厅上坐,我们就出来会。”看门的应诺去了,请了那人到厅上坐下。
  两公子出来相见,礼毕,奉坐,那人道:“久仰大名,如雷灌耳,只是无缘,不曾拜识。”三公子道:“先生贵姓,台甫?”那人道:“晚生姓陈,草字和甫,一向在京师行道。昨同翰苑鲁老先生来游贵乡,今得瞻二位老爷丰采。三老爷‘耳白于面,名满天下’;四老爷土星明亮,不日该有加官晋爵之喜。”两公子听罢,才晓得不是杨执中,问道:“先生精于风鉴?”陈和甫道:“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内丹、外丹,以及请仙判事,扶乩笔录,晚生都略知道一二。向在京师,蒙各部院大人及四衙门的老先生请个不歇,经晚生许过他升迁的,无不神验。不瞒二位老爷说,晚生只是个直言,并不肯阿谀趋奉,所以这些当道大人,俱蒙相爱。前日正同鲁老先生笑说,自离江西,今年到贵省,屈捐二十年来。,已是走过九省了!”说罢哈哈大笑。左右捧上茶来吃了。四公子问道:“今番是和鲁老先生同船来的?愚弟兄那日在路遇见鲁老先生,在船上盘恒了一日,却不曾会见。”陈和甫道:“那日晚生在二号船上,到晚才知道二位老爷在彼。这是晚生无缘,迟这几日,才得拜见。”三公子道:“先生言论轩爽,愚兄弟也觉得恨相见之晚。”陈和甫道:“鲁老先生有句话托晚生来面致二位老爷,可借尊斋一话。”两公子道:“最好。”
  当下让到书房里,陈和甫举眼四面一看,见院宇深沉,琴书潇洒,说道:“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说毕,将椅子移近跟前道:“鲁老先生有一个令爱,年方及笄,晚生在他府上是知道的,这位小姐德性温良,才貌出众,鲁老先生和夫人因无子息,爱如掌上之珠,许多人家求亲,只是不允。昨在尊府会见南昌蘧太爷的公孙,著实爱他才华,所以托晚生来问,可曾毕过姻事?”三公子道:“这便是舍表侄,却还不曾毕姻。极承鲁老先生相爱,只不知他这位小姐贵庚多少?年命可相妨碍?”陈和甫笑道:“这个倒不消虑,令表侄八字,鲁老先生在尊府席上已经问明在心里了,到家就是晚生查算,替他两人合婚:小姐少公孙一岁,今年十六岁了,天生一对好夫妻,年、月、日、时,无一不相合,将来福寿绵长,子孙众多,一些也没有破绽的。”四公子向三公子道:“怪道他前日在席间谆谆问表侄生的年月,我道是因甚么,原来那时已有意在那里。”三公子道:“如此极好。鲁老先生错爱,又蒙陈先生你来作伐,我们即刻写书与家姑丈,择吉央媒到府奉求。”陈和甫作别道:“容日再来请教,今暂告别,回鲁老先生活去。、两公子送过陈和甫,回来将这话说与蘧公孙道:“贤侄,既有此事,却且休要就回嘉兴,我们写书与大爷,打发盛从回去取了回音来,再作道理,”蘧公孙依命住下。
  家人去了十余日,领着蘧太守的回书来见两公子道:“太老爷听了这话,甚是欢喜,向小人吩咐说:自己不能远来,这事总央烦二位老爷做主,央媒拜允,一是二应老爷拣择;或娶过去,或招在这里,也是二位老爷斟酌。呈上回书并白银五百两,以为聘礼之用,大相公也不必回家,住在这里办这喜事。太老爷身体是康强的,一切放心。”两公子收了回书、银子,择个吉日,央请陈和甫为媒,这边添上一位媒人,就是牛布衣。
  当日两位月老齐到娄府乡设席款待过,二位坐上轿子,管家持帖,去鲁编修家求亲。鲁编修那里也设席相留,回了允帖,并带了庚帖过来。到第三日,娄府办齐金银珠翠首饰,装蟒刻丝绸缎绫罗衣服,羊酒、果品,共是几十抬,行过礼去,又备了谢媒之礼,陈、牛二应,每位代衣帽银十二两,代果酒银四两,俱各欢喜。两公子就托陈和甫选定花烛之期,陈和甫选在十二月初八日不将大吉,送过吉期去。鲁编修说,只得一个女儿,舍不得嫁出门,要蘧公孙入赘。娄府也应允了。
  到十二月初八,娄府张灯结彩,先请两位月老吃了一日。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娄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添上蘧太守家灯笼,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全副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这时天气初晴,浮云尚不曾退尽,灯上都用绿绸雨帷罩着,引着四人大轿,蘧公孙端坐在内。后面四乘轿子,便是娄府两公子、陈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孙入赘。到了鲁宅门口,开门钱送了几封,只见重门洞开,里面一派乐声,迎了出来,四位先下轿进去,两公子穿着公服,两山人也穿着吉服。鲁编修纱帽蟒袍,缎靴金带,迎了出来,揖让升阶;才是一班细乐,八对绛纱灯,引着蘧公孙,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进来,到了厅事,先奠了雁,然后拜见鲁编修。编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两公子、两山人和鲁编修两列相陪。献过三遍茶,摆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鲁编修先奉了公孙的席,公孙也回奉了。下面奏着细乐。鲁编修去奉众位的席。建公孙偷眼看时,是个旧旧的三间厅古老房子,此时点几十枝大蜡烛,却极其辉煌。
  须臾,坐定了席一乐声止了。蘧公孙下来告过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两山人平行了礼,入席坐了。戏子上来参了堂,磕头下去,打动锣鼓,跳了一出“加宫”,演了一出“张仙送子”,一出“封赠”。这时下了两天雨才住,地下还不甚干,戏子穿着新靴,都从廊下板上大宽转走了上来。唱完三出头,副末执着戏单上来点戏,才走到蘧公孙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头一碗脍燕窝来上在桌上。管家叫一声“免”,副末立起,呈上戏单。忽然乒乓一声响,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那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众人都失了色,忙将这碗撤去,桌子打抹干净,又取一件圆领与公孙换了。公孙再三谦让,不肯点戏,商议了半日,点了“三代荣”,副末领单下去。
  须臾,酒过数巡,食供两套,厨下捧上汤来。那厨役雇的是个乡下小使,他趿了一双钉鞋,捧着六碗粉汤,站在丹墀里尖着眼睛看戏。管家才掇了四碗上去,还有两碗不曾端,他捧着看戏,看到戏场上小旦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只道粉汤碗已是端完了,把盘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盘子里的汤脚,却叮当一声响,把两个碗和粉汤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时慌了,弯下腰去抓那粉汤,又被两个狗争着,咂嘴弄舌的来抢那地下的粉汤吃。他怒从心上起,使尽平生气力,跷起一只脚来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着,力太用猛了,把一只钉鞋踢脱了,踢起有丈把高。陈和甫坐在左边的第一席。席上上了两盘点心,一盘猪肉心的烧卖,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热供供摆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宝攒汤,正待举起箸来到嘴,忽然席口一个乌黑的东西的溜溜的滚了来,乒乓一声,把两盘点心打的稀烂。陈和甫吓了一惊,慌立起来,衣袖又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满坐上都觉得诧异。
  鲁编修自觉得此事不甚吉利,懊恼了一回,又不好说。随即悄悄叫管家到跟前骂了几句,说:“你们都做甚么?却叫这样人捧盘,可恶之极!过了喜事,一个个都要重责!”乱着,戏子正本做完,众家人掌了花烛,把蘧公孙送进新房。厅上众客换席看戏,直到天明才散。
  次日,蘧公孙上厅谢亲,设席饮酒。席终,归到新房里,重新摆酒,夫妻举案齐眉,此时鲁小姐卸了浓装,换几伴雅淡衣服,蘧公孙举眼细音,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三四个丫鬟养娘,轮流侍奉,又有两个贴身侍女,一个叫做采苹,一个叫做双红,都是袅娜轻盈,十分颜色,此时蘧公孙恍如身游阁苑蓬莱,巫山洛浦。只因这一番,有分教:闺阁继家声,有若名师之教,草茅隐贤土,又招好客之踪。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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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上
  本章字数:6210
  话说蘧公孙招赘鲁府,见小姐十分美貌,已是醉心,还不知小姐又是个才女,且他这个才女,又比寻常的才女不同。鲁编修因无公子,就把女儿当作儿子,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读的滚瓜烂熟。教他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送先生的束修、那先生督课,同男子一样。这小姐资性又高,记心又好,到此时,王、唐、瞿、薛,以及诸大家之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余篇。自己作出来的文章又理真法老,花团锦簇。鲁编修每常叹道:“假若是个儿子,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闲居无事,便和女儿谈说:“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小姐听了父亲的教训,晓妆台畔,刺绣床前,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家里虽有几本甚么《千家诗》、《解学土诗》,东坡、小妹诗话之类,倒把与伴读的侍女采苹、双红们看;闲暇也教他制几句诗,以为笑话。此番招赘进蘧公孙来,门户又相称,才貌又相当,真个是“才干佳人,一双两好”。料想公孙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个少年进士。但赘进门来十多日,香房里满架都是文章,公孙却全不在意。小姐心里直:“这些自然都是他烂熟于胸中的了。”又疑道:“他因新婚燕尔,正贪欢笑,还理论不到这事上。”
  又过了几日,见公孙赴宴回房,袖里笼了一本诗来灯下吟哦,也拉着小姐并坐同看。小姐此时还害羞,不好问他,只得强勉看了一个时辰,彼此睡下。到次日,小姐忍不住了,知道公孙坐在前边书房里,即取红纸一条,写下一行题目,是“身修而后家齐”,叫采苹过来,说到:“你去送与姑爷,说是老爷要请教一篇文字的。”公孙接了,付之一笑,回说道:“我于此事不甚在行。况到尊府未经满月,要做两件雅事,这样俗事,还不耐烦做哩!”公孙心里只道说向才女说这样话,是极雅的了,不想正犯着忌讳。
  当晚养娘走进房来看小姐,只见愁眉泪眼,长吁短叹。养娘道:“小姐,你才恭喜,招赘了这样好姑爷,有何心事,做出这等模样?”小姐把日里的事告诉了一遍,说道:“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人、进士,谁想如此光景,岂不误我终身?”养娘劝了一回。公孙进来,待他词色就有些不善,公孙自知惭愧,彼此也不便明言。从此瞅瞅卿卿,小姐心里纳闷,但说到举业上,公孙总不招揽,劝的紧了,反说小姐俗气。小姐越发闷上加闷,整日眉头不展。
  夫人知道,走来劝女儿道:“我儿,你不要恁般呆气,我看新姑爷人物已是十分了,况你爹原爱他是个少年名士。”小姐道:“母亲,自古及今,几曾看见不会中进士的人可以叫做个名士的?”说着,越要恼怒起来。夫人和养娘道:“这个是你终身大事,不要如此。况且现放着两家鼎盛,就算姑爷不中进士、做官,难道这一生还少了你用的?”小姐道:”‘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依孩儿的意思,总是自铮的功名好,靠着祖、父,只算做不成器!”夫人道:“是如此,也只好慢慢劝他。这是急不得的。”养娘道:“当真姑爷不得中,你将来生出小公子来,自小依你的教训,不要学他父亲,家里放着你恁个好先生,怕教不出个状元来就替你争口气?你这封诰是稳的。”说著,和夫人一齐笑起来。小姐叹了一口气,也就罢了。落后鲁编修听见这些话,也出了两个题请教公孙,公孙勉强成篇。编修公看了,都是些诗词上的话,又有两句象《离骚》,又有两句“子书”,不是正经文字,因此心里也闷,说不出来。却全亏夫人疼爱这女婿,如同心头一块肉。
  看看过了残冬。新年正月,公孙回家拜祖父、母亲的年回来。正月十二日,娄府两公子请吃春酒。公孙到了,两公子接在书房里坐,问了蘧太守在家的安。说道:“今日也并无外客,因是令节,约贤侄到来,家宴三杯。”刚才坐下,看门人进来禀:“看坟的邹吉甫来了。”两公子自从岁内为蘧公孙毕姻之事忙了月余,又乱着度岁,把那杨执中的话已丢在九霄云外。今见邹吉甫来,又忽然想起,叫请进来。
  两公子同蘧公孙都走出厅上,见他头上戴着新毡帽,身穿一件青布厚根道袍,脚下踏着暖鞋。他儿子小二,千里拿着个布口袋,装了许多炒米、豆腐干,进来放下。两公子和他施礼,说道:“吉甫,你自恁空身来走走罢了,为甚么带将礼来?我们又不好不收你的。”邹吉甫道:“二位少老爷说这笑话,可不把我羞死了!乡下物件,带来与老爷赏人。”两公子吩咐将礼收进去,邹二哥请在外边坐,将邹吉甫让进书房来。吉甫问了,知道是蘧小公子,又问蘧姑老爷的安,因说道:“还是那年我家太老爷下葬,会着姑老爷的,整整二十七年了,叫我们怎的不老!姑老爷胡子也全白了么?”公孙道:“全白了三四年了。”邹吉甫不肯僭公孙的坐,三公子道:“他是我们表侄,你老人家年尊,老实坐罢。”吉甫遵命坐下,先吃过饭,重新摆下碟子,斟上酒来。两公子说起两番访杨执中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邹吉甫道:“他自然不晓得。这个却因我这几个月住在东庄,不曾去到新市镇,所以这些话没人向杨先生说。杨先生是个忠厚不过的人,难道会装身分故意躲着不见?他又是个极肯相与人的,听得二位少老爷访他,他巴不得连夜来会哩!明日我回去向他说了,同他来见二位少老爷。”四公子道:“你且住过了汀节,到十五日那日,同我这表侄往街坊上去看看灯,索性到十七八间,我们叫一只船,同你到杨先生家。还是先去拜他才是。”吉甫道:“这更好了。”当夜吃完了酒,送蘧公孙回鲁宅去,就留邹吉甫在书房歇宿。
  次日乃试灯之期,娄府正厅上悬拴一对大珠灯,乃是武英殿之物,宪宗皇帝御赐的,那灯是内府制造,十分精巧。邹吉甫叫他的儿子邹二来看,也给他见见广大,到十四日,先打发他下乡去,说道:“我过了灯节,要同老爷们到新市镇,顺便到你姐姐家,要到二十外才家里去。你先去罢。”邹二应诺去了。
  到十五晚上,蘧公孙正在鲁宅同夫人、小姐家宴。宴罢,娄府情来吃酒,同在街上游玩。湖州府太守衙前扎着一座鳖山灯。其余各庙,社火扮会,锣鼓喧天,人家士女都出来看灯踏月,真乃金吾不禁,闹了半夜。次早邹吉甫向两公子说,要先到新市镇女儿家去,约定两公子十八日下乡,同到杨家。两公子依了,送他出门。搭了个便船到新市镇。女儿接着,新年磕了老子的头,收拾酒饭吃了。
  到十八日,邹吉甫要先到杨家去候两公子。自心里想:杨先生是个穷极的人,公子们到,却将甚么管待?因问女儿要了一只鸡,数钱去镇上打了三斤一方肉,又沽了一瓶酒,和些蔬菜之类,向邻居家借了一只小船,把这酒和鸡、肉都放在船舱里,自己棹着,来到杨家门口,将船泊在岸傍,上去敲开了门。杨执中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炉,拿一方帕子,在那里用力的擦。见是邹吉甫,丢下炉唱诺。彼此见过节,邹吉甫把那些东西搬了进来。杨执中看见,吓了一跳,道:“哎哟!邹老爹,你为甚么带这些酒肉来?我从前破费你的还少哩!你怎的又这样多情!”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且收了进去,我今日虽是这些须村俗东西,却不是为你,要在你这里等两位贵人。你且把这鸡和肉向你太太说,整治好了,我好同你说这两个人。”
  杨执中把两手袖着,笑道:“邹老爹,却是告诉不得你。我自从去年在县里出来,家下一无所有,常日只好吃一餐粥。直到除夕那晚,我这镇上开小押的汪家店里,想着我这座心爱的炉,出二十四两银子,分明是算定我节下没有些柴米,要来讨这巧。我说:‘要我这个炉,须是三百两现银子,少一厘也成不的。就是当在那里过半年,也要一百两。象你这几两银子,还不够我烧炉买炭的钱哩!,那人将银子拿了回去。这一晚到底没有柴米,我和老妻两个,点了一枝蜡烛,把这炉摩弄了一夜,就过了年。”因将炉取在手内,指与邹吉甫看,道:“你看这上面包浆好颜色!今日又恰好没有早饭光,所以方才在此摩弄这炉,消遣日子,不想遇着你亲。这些酒和菜都有了,只是不得有饭。”邹吉甫道:“原来如此,这便怎么样?”在腰间打开钞袋一寻,寻出二钱多银子,递与杨执中道,“先生,你且快叫人去买几升米来,才好坐了说话。”杨执中将这银子,唤出老妪,拿个家伙到镇上来米。不多时,老妪籴米回来,往厨下烧饭去了。
  杨执中关了门来,坐下问道:“你说是今日那两个什么贵人来?”邹吉甫道:“老先生,你为盐店里的事累在县里,却是怎样得出来的?”杨执中道:“正是,我也不知。那日县父母忽然把我放了出来,我在县门口问,说是个姓晋的具保状保我出来。我自己细想,不曾认得这位姓晋的。老爹,你到底在那里知道些影子的?”邹吉甫道:“那里是甚么姓晋的!这人叫做晋爵,就是娄太师府里三少老爷的管家。少老爷弟兄两位因在我这里听见你老先生的大名,回家就将自己银子兑出七百两上了库,叫家人晋爵具保状。这些事,先生回家之后,两位少老爷亲自到府上访了两次,先生难道不知道么?”杨执中恍然醒悟道:“是了,是了,这事被我这个老妪所误!我头一次看打鱼回来,老妪向我说‘城里有一个姓柳的’,我疑惑是前日那个姓柳的原差,就有些怕会他。后一次又是晚上回家乡他说‘那姓柳的今日又来,是我回他去了’。说着,也就罢了。如今想来,柳者,娄也,我那里猜的到是娄府?只疑惑是县里原差。”邹吉甫道:“你老人家因打这年把官司,常言道得好:‘三年前被毒蛇咬了,如今梦见一条绳子也是害怕。’只是心中疑惑是差人。这也罢了,因前日十二,我在娄府叩节,两位少老爷说到这话,约我今日同到尊府,我恐怕先生一时没有备办,所以带这点东西来替你做个主人,好么?”杨执中道:“既是两公错爱,我便该失到城里去会他,何以又劳他来?”邹吉甫道:“既已说来,不消先去,候他来会便了。”
  坐了一会,杨执中烹出茶来吃了。听得叩门声,邹吉甫道:“是少老爷来了,快去开门。”才开了门,只见一个稀醉的醉汉闯将进来,进门就跌了一交,扒起来,摸一摸头,向内里直跑。杨执中定睛看时,便是他第二个儿子杨老六,在镇上赌输了,又热了几杯烧酒,喝的烂醉,想着来家问母亲要钱再去赌,一直往里跑。杨执中道:“畜生!那里去?还不过来见了邹老爹的礼!”那老六跌跌撞撞,作了个揖,就到厨下去了。看见锅里煮的鸡和肉喷鼻香,又闷着一锅好饭,房里又放着一瓶酒,不知是那里来的,不由分说,揭开锅就要捞了吃。他娘劈手把锅盖盖了。杨执中骂道:“你又不害馋劳病!这是别人拿来的东西,还要等着请客!”他那里肯依,醉的东倒西歪,只是抢了吃。杨执中骂他,他还睁着醉眼混回嘴。杨执中急了,拿火叉赶着,一直打了出来。邹老爹且扯劝了一回,说道:“酒菜是候娄府两位少爷的。”那杨老六虽是蠢,又是酒后,但听见娄府,也就不敢胡闹了,他娘见他酒略醒些,撕了一只鸡腿,盛了一大碗饭,泡上些汤,瞒着老子递与他吃。吃罢,扒上床,挺觉去了。
  两公子直至日暮方到,蘧公孙也同了来。邹吉甫、杨执中迎了出去。两公子同蘧公孙进来,见是一间客座,两边放着六张旧竹椅子,中间一张书案,壁上悬的画是楷书朱子《治家格言》,两边一幅笺纸的联,上写着:“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上面贴了一个报帖,上写:“捷报贵府老爷杨讳允,钦选应天淮安府沐阳县儒学正堂。京报……”不曾看完,杨执中上来行礼奉坐,自己进去取盘子捧出茶来,献与各位。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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