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1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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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他又颁布诏令,要求除了朝廷的礼器、兵器以及寺庙道观的钟磬、钹镲、铃铎之类准许保留外,民间的铜器、佛像,五十天内全部上交官府,由官府等值付钱;超过期限隐藏不交的要治罪,重量超过五斤以上的判死罪。
  此令一出,天下耸动。自唐以来,佛教日益兴盛,佛像越修越大,越建越豪华。大大小小的寺院里,一尊尊泥制的佛像变成了金光闪闪的铜像,用的各类法器也多用铜器甚至金器,富丽堂皇。而与之对照的是朝廷的窘迫。中原地区由于长年战乱,作为重要资源的铜消耗严重,朝廷已经多年没有铸造过铜钱,加之许多人不惜销毁铜钱来做成佛像、法器,以此显示对佛祖的虔诚。于是,市面上流通的铜钱越来越少,严重影响到了财物的流通。对正百废待举的后周王朝而言,修城、强军、兴商、水利,无不需要大量钱币,户部官员如热锅上的蚂蚁,正一筹莫展。柴荣却早有安排。既然大量寺院被废除,正好收集利用铜像、铜器,征为国用。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柴荣再次显示了其富国强兵的坚定决心和不拘一格、锐意进取的执政风格。但问题是,毁掉佛像,这在人们看来是对佛祖的亵渎,是会遭到天谴的行为,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毁佛诏书一出,民间一片沸腾,反对之声如浪潮起伏。各地官员心惊胆战,纷纷报告,希望朝廷能收回成命,以免酿成巨祸。
  情势逼人,大臣们终于坐不住了。他们一起站了出来,劝谏说:“自隋以来,佛教盛行已有数百年,根基深厚,信者众多。之前大规模废除寺院,民间就有不少非议。现在要毁掉佛像,恐怕会激起民变,引发莫测之祸,希望陛下三思!”柴荣却并不生气。他微微一笑,缓缓道:“诸位爱卿开口闭口,言必称佛,你们可曾知道佛的真谛?”众大臣愣了。一心要限佛毁像的柴荣,竟然跟众人谈起了佛道!皇帝的葫芦里这又是卖的什么药?
  看着沉默不语的众人,柴荣叹了口气,悠悠道:“佛之根本,在于以善道来教化人。如人们能立志行善,这才是真正领悟到了佛的真谛。真正的佛在每一个心存善念的人们心里,而非供奉在香火中的那些铜像!我听说,为了天下苍生,佛祖可以割肉喂鹰,以身饲虎,就算是自己的生命都愿意舍弃布施给需要的人,何况是那些冷冰冰的铜像?如果用这些铜像能让国家强盛,天下安定,黎明百姓从此免受战乱之苦,我想就算九天之上佛祖有知,也绝不会责怪我们毁掉了这些雕像!”
  人们无言以对。或许,柴荣所理解的,才是佛学的真谛。
  柴荣的一席话暂时说服了朝堂上的大臣,但那些具体执行毁像的地方官员们却依旧惶恐不安,唯恐大难临头。朝廷的诏书一封接着一封,措辞越发严厉,各地的进展却仍然缓慢。这和之前废除寺院时进展迅猛的雷霆之势大相径庭。
  柴荣不动声色。他很清楚,各地官员仍然在害怕,他们害怕的不是那些金碧辉煌的铜像,而是隐藏在那些流言传说中的无妄之灾。关键时刻,他只能亲自站出来,破除围绕在官员和百姓心头的恐惧。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一封来自洛阳的奏报被第一时间送到了柴荣的手上。洛阳尹战战兢兢地报告,当地收缴铜佛的行动遇到了大麻烦。洛阳大悲寺中有一尊著名的大悲佛,据说此佛极为灵验,百姓供奉膜拜,百年来络绎不绝。民间传说,谁敢毁此铜佛,必有报应,会遭天谴。一边是皇命,一边是宁可信其有的报应,洛阳官员无人能站出来承担责任,只好借口说百姓工匠们害怕天谴都不敢动手,恳请朝廷网开一面。柴荣看完奏报,只冷冷地扔下一句话:“天子一言九鼎,岂可因一佛像而废之!朕当亲往探之。”
  天色湛蓝,晴空万里。身穿黄袍的柴荣站到了大悲佛面前,左有张永德,右有王朴。四周站立的官员、兵丁、工匠个个面如土色。贵为天子的柴荣竟然要亲自毁佛。消息传出,大悲寺顿时被老百姓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这是尘世的皇帝与传说中佛祖的对决吗?这样面对面的交锋,恐怕千百年来亘古未有。
  柴荣面色凝重,他注视那尊金光闪闪的铜像,良久不语。没有人知道皇帝此刻想到了什么。也许,从这尊佛像的眼里,他看到了人世的苍凉和对苍生的悲悯;也许,他想起了与养父郭威当年一起站在邢州清风楼上的万丈雄心和飘摇风雨;又或许,他想起了当年契丹大举南下之时,遍布黄河两岸的千里伏尸,涛涛血河。
  站在皇帝身边的张永德和王朴,恍惚间听到了一声低语“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二人惊讶地抬起头,刺目的阳光下,柴荣身上的黄袍格外耀眼。他正挺起消瘦硕长的身躯,面对着那尊金碧辉煌的佛像,高高地扬起了一柄利斧。
  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历史瞬间。在时代即将发生重大转折的巨变关头,这位年轻的皇帝,却不得不以破釜沉舟般的决心,孤独地面对尘世与鬼神。
  一百多年后,享受着安定盛世的司马光在编撰《资治通鉴》时,也不禁为那个历史瞬间而感慨万千。一向惜墨如金的他,述及此事,不由感叹:“若周世宗,可谓仁矣,不爱其身而爱民;若周世宗,可谓明矣,不以无益废有益!”
  不爱其身而爱民。这样的勇气与决心,就算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又有几人能如此?
  柴荣大张旗鼓限佛毁像的消息很快传遍天下。各怀心事的割据帝王们对这样的消息要么不屑一顾,要么不以为然。而有一个人,却隐约感到了大难临头。
  正在淮水边昼夜防备后周军队南下的南唐大将刘仁赡忧心忡忡。他知道,柴荣登基短短两年便如此大费周章,绝非心血来潮。这个可怕的对手一定有极为明确的现实目的。也许,重新聚集了全国资源的中原王朝,很快就将呼啸而来,踏过淮水,饮马长江。
  22 经营天下
  柴荣亲自毁佛的举动震动朝野。皇帝不惜以身犯险,亲力亲为,推行毁像令的决心可见一斑。再也没有官员敢找理由撂挑子,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硬着头皮执行诏令。很快,西至朔方,东到平卢,一尊尊佛像变成了泥塑,大量铜像、铜器被迅速收集起来。柴荣随即下令设立专门机构,利用收上来的铜器、佛像,融化取铜,铸造钱币。
  正处于急速扩张期的后周帝国,需钱量巨大。户部官员很快报告,经过测算,仅靠收集而来的铜器、佛像铸造的钱币还远不能满足需要。柴荣成竹在胸,早有应对之策。他亲自派出特使,乘船直奔素来与中原王朝关系密切的高丽,购铜应急。
  柴荣深知,国家要富强,同样需要经营。而经营天下,跟当年经营自己那个小小的茶货生意一样,都需要成本。没有足够的流通货币,他的王朝就会像被缚住双翼的鸟,无法展翅高飞。
  皇宫后殿内,正烈焰翻腾。在这座为了赶工铸钱临时腾出来的大殿里,正上演着奇异的一幕。几十座大炉里,通红的铜水翻滚着,发出低沉的吼声。炉火映照着柴荣那张白皙的脸,熠熠生辉,豆大的汗珠正沿着他消瘦的脸颊不断淌落。一国之君,竟然在自己的宫殿里亲自督办铸钱,这样的场面实在罕见。
  枢密使魏仁浦站在柴荣身后,眼睁睁看着须臾之间,皇帝的后背已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魏仁浦实在不忍,躬身上前道:“陛下日理万机,昼夜辛劳,本已十分辛苦。这铸币之事就让户部官员们督办好了,何须事必躬亲,亲自督铸?”柴荣看着新铸的钱币已成,即将出炉,正神采飞扬,听到魏仁浦的话,顿时哈哈大笑。
  “朕素知魏爱卿足智多谋,见识广博,但此言差矣……”柴荣悠然指着刚刚铸成的钱币,笑道:“当年唐高祖李渊登基之后,不惜大费周章,废除通行千年的西汉五铢钱,改铸开元通宝,你可知为何?”
  魏仁浦不慌不忙道:“唐高祖铸开元通宝,改通行多年的一两二十四铢为一两十钱,自此钱币重量也不再以甾、铢计,而以两、钱、分、厘计。此变化最大好处是换算便利,利于通行。”
  柴荣赞许地点点头:“不错。所谓盛世,不仅是开疆扩土,威伏四夷,更要让市井繁荣,百姓富足。正如一个家需要经营,一个城市需要经营,一个国家同样需要经营。而这小小钱币,正如人之血脉,不可或缺啊!”柴荣端详着那堆刚刚出炉,闪耀着奇异光彩的钱币,若有所思地说。
  说话间,官员已将新铸成的钱币呈了上来。柴荣接过,端详良久,转身递给魏仁浦:“这款新币的样式,是朕亲自设计的,爱卿看看,可入得法眼?”魏仁浦急忙双手接过,举到眼前,细细观赏。只见此钱形制类似唐开元通宝,而铸造之工整精湛尤胜之。钱币四周以星月纹饰,币身隶书“周元通宝”四字,整肃端庄。再看钱币背面,魏仁浦不由得惊叹起来。钱币背面铸着一幅图,右侧是佛祖形象,正端坐修行,左侧是一只饿虎,正张着血盆大口,汹汹而来。再看佛祖脸上,平静祥和,隐隐微笑。魏仁浦一望便知,这幅画要表现的正是佛祖“以身饲虎”的故事!
  柴荣看着惊诧激动的魏仁浦,微笑着说:“朕知道这次毁佛造钱,世人非议甚多。其实,朕对佛心怀敬重而没有恶意。懂佛之人自然知道,佛道在人心,而不在铜像之上。如今百废待举,急需以铜铸钱,毁佛像实乃不得已而为之。朕将佛祖以身饲虎的故事铸于钱币背面,正要让人们记住,此钱乃毁佛所铸。他日若能以此强国富民,再造盛世,正可以让佛道弘扬的为天下苍生舍身的精神广传世间!”
  听完柴荣这席话,魏仁浦心中热潮翻滚,想说点什么,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举着那枚小小的铜钱,却似举着全天下的重量。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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