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3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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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两个妃子可以预料到的愤愤不平外,刘玉娘的上位在朝中似乎并没有引起很大的震动。李存勖宠爱刘玉娘几乎世人皆知,虽然皇后之位一般都是皇帝的正室才合乎常理,但在那个很多规则已经被颠覆的时代,李存勖的做法也算不上出格。但没有人会想到,这件被所有人忽略的事竟然会对李存勖和那个王朝带来如此迅速而致命的危害。
  李存勖要做的第二件事,便是他期待已久的生活方式。中原已定,强敌灰飞烟灭,虽然离一统天下还很遥远,但剩下的那些人似乎没有谁是他真正的对手。繁琐的政务也自有郭崇韬等人打点,他终于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留给自己。李存勖急不可耐地一头扑进了他最爱的戏园。现在他再也不用像小时候那样扒开门缝胆战心惊地偷看,也不用在外出征战之后像大赦一般在母亲的关照下过一回瘾。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让天下最好的伶人来为自己唱戏,玩到兴头上,甚至自己粉墨登台,亲自唱上一曲。他甚至还有了个艺名“李天下”。
  后唐皇宫中很快就流传着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据说那天李存勖又穿上戏袍,涂脂抹粉,和一帮伶人玩得不亦乐乎。得意忘形之际,李存勖狂呼乱喊:“李天下在哪儿?李天下在哪儿?”一个叫敬新磨的戏子突然冲上前去,啪的给了李存勖一个响亮的耳光。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敬新磨却毫不慌张地说:“治理天下的人只有一个,你还呼谁呢?”李存勖听了转怒为喜,不仅没有处罚这个胆大包天的戏子,反而大加赏赐。这个故事让很多人不寒而栗。在这样惟妙惟肖的描述中,李存勖完全失去了天子的威仪,变成了一个心智极为可疑的丑角。对那些早就觊觎权势的野心家而言,这当然会让他们蠢蠢欲动。而更可悲的是,李存勖自己很快便为这个故事加上了一个完美的注脚,让所有人看到了他内心的幼稚。
  那一天,李存勖带着他宠爱的伶人们到开封附近的中牟县打猎。忘乎所以的李存勖纵马狂奔,只顾着追捕猎物,完全不顾坐骑冲进了老百姓的庄稼地,踏坏了一大片庄稼。中牟县令显然是一个有操守的好官,他立即拦住李存勖的马头劝谏说:“陛下是老百姓的父母,怎么忍心毁坏他们的庄稼呢?”被一个小小的县令扫了兴致的李存勖勃然大怒,拔出佩刀,要当场格杀这个胆大包天的县官。关键时刻,敬新磨幽灵般地出现了,故作姿态地大骂县令:“你当县令,难道不知道天子喜欢打猎吗?为什么你要任意让百姓耕种,来妨碍天子驰骋打猎呢?你罪当处死!”李存勖一听,似乎也觉得自己行为荒唐,被逗得哈哈大笑,马上宣布县令无罪释放。
  无数随同的官员、士兵都目睹了这一幕。敬新磨当然做了一件大好事,他急中生智保住了县令的性命,让皇帝没有任着性子胡来。但这件事的吊诡之处在于,在场的文武官员没有一人敢于上前劝阻,反而是一个油腔滑调的戏子用一种插科打诨的方式劝住了怒火冲天的皇帝。李存勖听得懂戏子的玩笑而听不进群臣的劝谏,这对刚刚建立的后唐王朝意味着什么?
  不是所有伶人都像敬新磨这样会做人。许多伶人仗着皇帝的宠爱,任意出入皇宫,甚至捉弄欺负上朝的大臣。这些大臣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发作。更可怕的是,不少伶人还成为皇帝的耳目和眼线。一个叫景进的戏子充分发挥了他擅长讲故事的特长,在皇帝面前对他看不惯的大臣说三道四,污蔑陷害。长此以往,大臣们都发现除了皇帝,最不能开罪的人就是他身边的戏子。很快,刚刚建立的后唐王朝出现了奇特的一幕,伶人成了朝廷上最风光的人物,各方藩镇官员们趋之若鹜,争相巴结。
  李存勖沉迷的东西远远不止戏曲。他对外出打猎同样有着近乎疯狂的沉迷。好大喜功的李存勖外出打一次猎,往往有上万金枪侍骑随从,而且一玩就不分昼夜的好几天。上万骑士连夜围山,驱赶野兽,声势浩大。许多骑士在奔驰中不慎摔下崖谷,非死即伤。等满载而归之时,表现欲极强的李存勖就像打了场大胜仗,半夜回到京城照样鼓乐喧天,号角齐鸣,上万支火炬照得夜如白昼,闹腾得鸡犬不宁。京城老百姓苦不堪言。没过多长时间,李存勖已经成功地塑起穷奢极欲,玩物丧志的形象。
  在父亲的高压下被压制的童年如今以一种报复的方式归来。被压抑已久的性情一旦爆发,将把他拖入难以自拔的深渊。
  和其他帝王一样,李存勖同样对手握重兵的大将们心存猜忌。为了监视他手下的将领,李存勖重新翻出了唐朝的老办法——启用宦官。当年朱温几乎把朝中的宦官杀了个尽绝,许多宦官逃到河东,被李克用收留。但李克用收留宦官更多是为了和朱温作对,壮大倒朱势力,倒不是他对宦官有什么好感,相反,他对宦官专权带来的危害心知肚明。因此,在河东政坛,除了忠心耿耿又才干出众的张承业,宦官们基本退出了政治舞台。但此时的李存勖却完全忘记了前车之鉴,开始大量起用身边的宦官,在内让他们担任宫内各司使,在外则充任监军,监视干预主帅。很快,后唐皇宫内,宦官数量急剧膨胀,迅速增加到上千人。
  宫廷内有宦官专权,自己又沉溺于戏乐、围猎,李存勖越来越疏于政务。而他那位刚刚戴上凤冠的皇后刘玉娘则更加有恃无恐,随心所欲。刘玉娘最广为人知的两大特点,一是信佛,二是贪财。
  刘玉娘坚信,自己能从流落市井的卖艺女子摇身一变为母仪天下的皇后,靠的都是佛祖的力量。因此,靠天靠地,不如靠佛。刘玉娘在李存勖的默许下,开始利用权势,广修寺庙,赏赐僧尼,她自己俨然成为全天下的教母,公然以“教命”的形式发号施令,昭告天下。许多地方藩镇为了讨好皇后,甚至不惜贡献出自己的私宅来当佛寺,从幽州到中原,到处都笼罩在诡异而喧嚣的拜佛氛围中。
  敛财,刘玉娘同样倾注了巨大的热情。朝廷规定,四方进贡的珍宝财物,必须分为两份,一份给天子,一份给皇后。没过多久,皇后宫中的珍宝便堆积如山。但坐地收钱似乎没有什么成就感,刘玉娘干脆叫宫中宦官、宫女们做起了兼职买卖,让他们到街上兜售柴草果品,公开宣称这是宫中贡品。皇后用的东西竟然拿到大街上来卖,这极大地满足了老百姓们的猎奇心理,一时趋之若鹜,疯狂抢购。刘玉娘又狠狠赚了一笔。
  李存勖和刘玉娘正联袂演出着一场又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在后梁废墟上站起来的那个后唐王朝,披着看似光鲜的外衣,内部却正在被迅速掏空。“李天下”刚刚打下来的那个天下很快暗潮汹涌。
  声色犬马的生活令李存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但他内心深处却不时掠过一丝空虚。转眼秋凉,李存勖呆呆地看着凋零的黄叶。刀口舔血之时,他时常被父亲压上的重担折磨得疲惫不堪,但投入安乐窝之时,却又开始感到空虚与失落。这是为什么呢?前半生纵横天下,快意恩仇;后半生大隐于朝,随心所欲,这样的人生难道不是快意的极限么?人,真是复杂而奇怪啊。
  “一霎晚风,蝉声新雨歇。惜惜此光阴,如流水。东篱菊残时,叹萧索。繁阴积,岁时暮,景难留。”李存勖挥毫泼墨,写下了这样的词句。
  数天之后,李存勖带着群臣来到了德胜旧城前。一年之前,这里才刚刚爆发过大战,而现在却已物是人非,竟像过了半生。李存勖呆立良久,扭头对郭崇韬说:“想当年,霍彦威、段凝都是我的劲敌,天天在这里与他们生死相搏。千里之外,战声相闻。哪会想到不到两年,他们竟然都成了我的臣子。往事历历,难以忘怀。我经常梦见以前在沙场上跃马冲锋的日子,虽然劳累,但能高扬旌旗,猛击战鼓,也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啊!”李存勖叹了口气,又喃喃道:“可惜啊,岁时暮,景难留……”言谈之间,竟然有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滑落。
  郭崇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皇帝的话。也许,李存勖也只不过在自言自语而已。只是,刚刚扫灭死敌,争霸中原,李存勖正应该意气风发,再接再厉才对。没想到,现在竟如此暮气沉沉。郭崇韬的心头隐隐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52 秋风扫落叶
  当李存勖肆意享受挥霍着幸福时光的时候,他已经忘记的那个天下却在蠢蠢欲动。割据一方的军阀们就像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泡沫,他们在互相的倚靠与挤压中寻求着某种平衡。现在后梁被攻灭,最大的泡沫骤然破灭,李存勖挤了进来。维持多年的平衡被打破了,这让所有人都感到害怕。
  吴王杨溥接到李存勖攻灭后梁的诏书,立即谦卑地回信:“大吴国主上大唐皇帝……”言辞间仿佛已彻底认可了李存勖的皇帝地位。李存勖当然不会知道,吴人早已看出李存勖意得志满,疏于政事,要不了多久,必生内乱。吴国丞相徐温定下了佯装臣服,静观其变的策略。吴国人谦卑屈服的背后,实则暗藏机锋。其他各路军阀,如楚王马殷、秦王李茂贞等人都是混迹天下多年的老油条,同样对李存勖虚与委蛇,而暗中戒备。只有前蜀皇帝王衍不识时务,对李存勖的诏书,他不仅不予理睬,反而向边境大举增兵。
  924年四月,李存勖派特使李严出使前蜀。李严在蜀人朝堂之上夸夸其谈,态度傲慢,差点被愤怒的蜀人砍了脑袋,连夜逃回中原。消息传来,李存勖火冒三丈。他原本对大起干戈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但他决不能容忍谁如此小看他。不管是朱温、刘守光还是耶律阿保机,但凡小看他的人,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何况是偏居一隅的小小蜀地。王建死后,前蜀王国早已危机重重。继位的王衍昏庸荒淫,重用宦官王承休,外戚徐延琼,大兴土木,巡游诸郡,穷奢极欲,早就搞得蜀中民怨沸腾。对付这样一个庸主,岂不是手到擒来?
  李存勖立即召来众臣商议。“现在伪梁虽灭,但天下尚未一统。南方诸国,最强的是吴、蜀,我准备先拿他们开刀。今天找大家议一议,吴、蜀二国,先打哪个呢?”李存勖把玩着新收的一张好弓,慢吞吞地问。虽然他主意已定,但还是故意抛出这个问题,看看众人到底怎么想。郭崇韬上前答道:“淮南地薄民穷,夺取它没有什么好处。而蜀地富饶,蜀主荒淫,政事腐败,不如先攻打蜀国。灭蜀之后,我军可沿大江顺流而下,再取吴国,则易如反掌。”
  李存勖微微一笑。又问:“如果出兵攻蜀,何人可为主帅?”郭崇韬还没来得及答话。李绍宏急急忙忙上前道:“威胜节度使李绍钦有盖世奇才,可比孙子、吴起,让他当主帅,必然成功!”李绍钦原是后梁将领,投降之后巴结上了李绍宏,二人关系甚密。一见这是个捞大功的机会,李绍宏立即把李绍钦推了出来。郭崇韬冷哼一声:“李绍钦是亡国之将,只会奸诈献媚,哪里谈得上有什么盖世奇才?决不能以此人为帅!”李绍宏气急败坏,刚想反驳,一看李存勖的脸色,又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不管怎么样,郭崇韬现在是李存勖最相信的人,他当众争辩,恐怕适得其反。
  众人议论纷纷,又大多推荐李嗣源。李存勖眉头微微一皱。灭梁之后,李嗣源立下大功,在军中威望如日中天,手下更是猛将如云。让他去伐蜀,自然不在话下,但此人一旦手握重兵,入蜀之后,又有何人能掌控得住?对李嗣源,李存勖的心里总有一种本能的戒备与疑虑。郭崇韬偷眼看了看李存勖,又站出来道:“现在契丹大军正在北方蠢蠢欲动,李嗣源将军坐镇河朔,遥控边塞,不能离开。伐蜀一战,我推荐魏王!”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魏王正是李存勖的长子李继岌。李继岌虽然贵为魏王,但年纪尚小,且从无征战经验,如何能够胜任?郭崇韬又接着说:“魏王是君位的继承人,但他还没有机会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此次伐蜀,正是树立威名的好机会!”所有人都懵了,不知道郭崇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个理由虽然冠冕堂皇,但兵家大事,岂能儿戏?让毫无带兵作战经验的小娃娃当主帅,这不是乱来吗?
  只有郭崇韬自己最清楚,他遇到的是一个绝好的逃离政治漩涡的机会,而这个机会他一定要牢牢抓住。他身兼枢密使、侍中、成德军节度使等数职,尽揽朝政大权。但他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权力越大,嫉恨越多。李绍宏、孔谦等人原本就对他恨之入骨,最近因为屡次劝阻李存勖修建夏宫的事,似乎又得罪了刘玉娘。更可怕的是,李存勖现在对他似乎也很不满。不久前,一个叫罗贯的县令因为秉公执法得罪了张全义,张全义通过刘皇后在李存勖面前诬陷罗贯,让这个县令身陷囹圄。为了救罗贯一命,郭崇韬极力申辩,没想到反而惹得李存勖大怒,当即把罗贯斩首示众,甚至命人紧闭殿门,防止郭崇韬进去捣乱。这让郭崇韬又羞又气。郭崇韬很清楚,朝堂上如此危机四伏,明泽保身为妙。再这样发展下去,稍有不慎,他就会被政敌们抓住辫子,引来杀身之祸。而这次入蜀作战,自己如果能成为主帅,不仅能成就大功一件,巩固在朝中的地位,还能趁机避开朝堂之上的纷争。
  所以,李存勖一问起伐蜀的主帅,他立刻否决了大臣们提出的各个人选,把李继岌抛了出来。李存勖很宠爱这个儿子,他推荐李继岌为帅,李存勖一定会同意。但李继岌年纪轻轻,又无作战经验,必然要为他选一个得力的副帅辅佐,而这个人,非他莫属。“小儿年幼,怎么能独自领兵呢?爱卿选择一个副将辅佐他吧。”不出所料,李存勖迟疑了一会儿,说出了郭崇韬希望听到的话。接下来是沉默。所有人选都被郭崇韬否决了,大臣们再也找不到更适合的人。李存勖动了动他厚厚的嘴唇,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这样,副将还是爱卿当最好。”狂喜涌上心头,郭崇韬等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同光三年(925年)九月,李存勖正式下令,以长子李继岌任西川四面行营都统,郭崇韬任招讨使,出兵六万伐蜀。郭崇韬成了这支入蜀大军的实际统帅,他坐在马上向着远处的崇山峻岭进发,心里充满了龙入大海,鸟上九天般的兴奋。出发之前,心思慎密的他甚至预先安排好了朝廷内的事。他在皇帝面前推荐好友孟知祥作为今后的西川留后,同时又推荐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张宪为相。他相信,自己既手握重兵,朝中又有人内应,足以令政敌们无机可乘。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从这一刻开始,死亡的指针开始慢慢转动,终将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当后唐大军铺天盖地向蜀地进发的时候,前蜀王朝却毫无察觉。早就习惯了偏居一隅,安逸享乐的前蜀皇帝王衍不顾朝臣们的劝阻,正带着大批随从侍女,以数万大军护驾,北上秦州游山玩水。这是一个奇特的历史时刻,当郭崇韬和他的虎狼之师向着成都汹涌而来之时,王衍却和他的宠臣爱妃们一路吟诗赋歌,踏青游玩,毫无戒备地朝着杀气腾腾的敌军迎面而去。
  十月初,唐军先锋越过宝鸡,兵出散关,一路疾行,翻越秦岭。郭崇韬登上大散关,仰望关前崇山峻岭,指天发誓:“伐蜀之战若不能胜,我决不再踏入此关!传令,全军轻装前进,昼夜兼程,直捣成都!”其他将领却不像郭崇韬这样志在必得,纷纷劝告,蜀地险要难攻,加之粮草不济,不可长驱直入,不如等待粮草补给,再发动进攻不迟。郭崇韬毫不犹豫地说:“战机一失,失不再来!我军突然进攻,蜀人毫无戒备,正应直捣黄龙。蜀地再险,无人防守,还不是一样纸糊的城墙?”郭崇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速度是他取胜的法宝。他亲眼见到了李嗣源如何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把自己编排的那次突袭演绎成了一场辉煌的大胜,现在他要复制同样的成功。只不过,这一次,他既是编剧,也是导演。对郭崇韬而言,除了把这场戏演绎得荡气回肠,光芒万丈之外,他别无选择。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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