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2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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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兵的宿舍再也不收拾了,被子不叠了,喝酒的,抽烟的,打牌的,掼蛋掼到天亮的,即将离去的人有特许可以不熄灯,这是他们脱下军装前最后享有的特权。他们在营区拍照留念,找老乡找战友喝酒,甚至还有打架的,因为再不打就没机会了。对这些老兵连里不会再严厉管束,只要不是太过,默许着他们在离开前的各种发泄,一向火爆的连长也没说什么。在任何一个部队,对这样一群人都是理解的,没有别的,只因为两个字:退伍。
  直到几年后,我也送走自己亲手带的兵,才能体会,这两个字对一个当兵的人,意味着什么。
  第23章
  那几天连里沉浸着离别伤感的气氛,我们这些新兵也不敢大声说笑,都收敛着。老兵们的告别方式各种各样,有的把流过血汗的障碍场最后跑了一遍,有的去抱了抱家属区的小孩,每天在军区巡逻,逗这些孩子玩儿,都有感情了,家属们教这些小孩奶声奶气地喊叔叔好,我们连的人都很疼爱这些孩子。
  有几件事让我印象很深。一是连里照顾退伍的老兵不排岗哨了,但在走的前一天,老兵们要求再站最后一班岗。那天的岗都是他们站的。向我们交岗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偷偷抹眼泪。这个岗哨他们站了三年,有的不止三年,他们用最后一班哨向守卫了三年的军区告别。我不知道在那两个小时他们的心里想着什么,是第一次站岗的兴奋自豪,是酷暑隆冬里在哨位上日晒雨淋的辛苦,还是无数次地敬礼,无数次地指挥车辆,和无数次抱着枪——这个最忠诚最亲密战友的滋味……
  二是老兵们走的那天,在炊事班吃了最后一顿饭,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每个新兵来到军营的第一顿饭是面条,退伍前的最后一顿是饺子,吃到这顿饺子的时候,意味着不管有多少不舍,多少留恋,你都该离开了。他们吃饺子,我们吃饭,那顿饭是我到警卫连后吃得最压抑的一顿,整个饭堂鸦雀无声,老兵们埋头默默地吃,有一个老兵端着搪瓷缸把他的饺子都给了我们新兵这桌,我们赶紧说,班长我们不吃,他哑着嗓子说吃吧,我吃不下。
  杨东辉从隔壁过来,把他的饺子塞进那个老兵手里,他说“吃了。以后再想这个味道,要走大半个中国了。”老兵听了把饺子狼吞虎咽地划到嘴里,边用力嚼边抹眼睛,杨东辉沉默地拍拍他,他把杨东辉一把抱住就在他的肩膀里呜咽,食堂里的人都强忍着,我的鼻子也一阵发酸……
  吃过饭,我们拎着老兵的行李,队伍集合在营房前的空地上,连长给每个老兵系上大红花,上面写着“光荣退伍”,鞭炮和送战友的歌曲同时响起,喜庆的鞭炮声在这个场合下听起来却格外心酸,一个入伍七年将复员的老士官向连长说:“报告连长,退伍老兵集合完毕,请指示!”连长摆了摆手,背过了身去,这样一个硬汉子,见过了很多次这个场面,我想他此时的心中也是难受的。指导员宣读《致退伍老兵的一封信》时,很多人在忍,但还是有人默默流下了眼泪。部队关于离别有一句话,是个军人就没有眼泪,今日的离别就是往日的相逢。可是此时此刻的眼泪,不代表懦弱,只有沉甸甸的分量。
  当杨东辉亲手为他们摘下领花肩章的时候,一个老兵向杨东辉敬了最后一个军礼,撕心裂肺地喊了声“排长!”就一头扎进杨东辉怀里痛哭起来,他是杨东辉当班长时手把手带出来的兵,我看到杨东辉紧紧搂着他,抬起脸,硬把眼泪咽回肚子里,我还是看到了他嘴角的抽动……走的这批老兵,大部分是他带出来的兵,还有和他同年入伍一起摸爬滚打过的志愿兵,他一直控制着自己,因为这时候他的失控会带来一群人的失控,他不能失控,但是我看得到他强忍的泪水。
  这声“排长”像开启了洪水的闸门,那些被下了军衔的老兵们将杨东辉团团抱在中间,他们都是他的兵,一声声哭喊排长,他们的哭喊声狠狠划过我的心上,让我的心也忍不住在颤抖。我流泪了,指导员也流泪了,全体战友和退伍老兵都哭了……
  “紧握枪、军威壮、警卫战士多荣光! 预备,唱!”是杨东辉的声音,他带着哭音的嘶哑的吼声,突然响了起来。老兵们哭着跟着大声唱起来:“……警卫战士觉悟高、不怕烈日晒、不怕雨水浇、寒风洌冽无所惧、战鹰高飞我站岗……”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支《警卫连之歌》,却是最震撼的一次,几年后当我也哭吼着唱这首歌的时候,我才明白,警卫连这三个字,已经深深刻进了我们每个人的灵魂,每个人的骨头。
  杨东辉把警卫连的连旗递到老兵们手里,他们抱着鲜红的连旗嚎啕大哭……我们全体都默默掉了眼泪……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此时此刻,我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残酷。到今天我还记得杨东辉对老兵们最后说的这句话:“一天穿军装,一生是军人!”
  这句话我一直铭记在心,也一定铭记在他们的心头。不管我们是否还穿着军装,不管我们将来走到天涯海角,是富贵发达还是面朝黄土,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曾经是一个兵。我们把青春留给了部队,没有辜负过这身绿色,也是部队教会了我们这帮毛头小子,怎么做个真正的爷们。
  送走老兵后,我到处都找不到杨东辉,直到晚上才在训练场上看见他。
  他一个人坐在操场的台阶上,面向着空旷的训练场,抽烟。
  第24章
  烟雾中他的脸很沉默,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落寞伤感。他在想刚刚送别的兄弟,还是他一年一年亲手带过,又亲手送走的兵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不想打扰他,只想安静地陪他一会儿。
  他回头看看我,也递给我一根烟。他用手枪火机为我点了。我们就那么默默抽着,白色的烟雾和我们呼出的白气混合在一起,飘荡在空旷的障碍场上。
  我知道他心里难受。那些走了的,离别的伤痛就这一次,而他却每年都要经历一回。我不知道每年送走一批人后,他是不是都会到这来,一个人在刺骨的冷风里抽烟,想念同甘共苦过的兄弟,却又无能为力。
  在部队,很多人事,很多情感,都是两个字:无奈。
  吸着烟,他跟我说了很多心里话。
  他说起今天送走的那几个老兵刚到他班里时候的事,说他前年复员的一个兵每俩月都给他写信,写了两年了,前不久寄来封信说要当爸爸了。“刚来时又瘦又小,还不到我胸口高。”
  杨东辉比了一下,似乎那个兵就站在我们面前。
  他拿下嘴里的半截烟,看着它说是在老兵宿舍捡到的,不知道谁落下的。他笑笑说准是齐勇的,齐勇是个烟枪,平时一犯瘾就到他跟前讨烟,被他翻过的兜都像被狗舔过似的干净。以后好了,能省点口粮了。
  齐勇是连里最凶悍的老兵,西北汉子。今天送别的时候,他抱着杨东辉哭得涕泗横流。
  他说起他新兵连的一个老班长,那个班长很酷,不爱说话,对他要求特别严,他那时候年轻气盛,不服管,还跟那个班长打了一架,差点被退回老家。可后来下连队经历了严酷的训练后,他才明白班长的苦心。老班长退伍时,送给了他一颗珍藏的弹头,那是用来做狙击砝码的子弹。班长对他说,别看我总在训练场上说你骂你,我也不愿意,但是好铁不打出不了好钢。你是块好钢,往后没有老班长再骂你了,以后想起我,别恨我。
  杨东辉望着远方出神,然后低头狠狠吸了两口烟,像要把什么东西压下去。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拍拍他。那时的我太年轻。
  他看看我,说,没事,习惯了。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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